“那你可真就冤枉他了。谢轻晗的特使一拨接一拨地前去劝降,他都不为所动,誓死也要为国尽忠。直到后来见了这锦帕,他才下定决心帮谢轻晗。噢对了,萧尧把皇位传给你儿子,也不是你努力筹谋的结果,更不是所谓的子孝父慈,而是因为他不想背负亡国之君的骂名。可怜萧煜,屁股还没坐热,就要成阶下囚了。说到底,你和你儿子,不过都是萧尧拉出来垫背的弃子。你说说,你算计了这么多年,害死了那么多人,到底得到了什么?”莫待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讥诮之色一览无遗,“赶紧替你儿子准备后事吧,谢轻晗的大军不日就到。”
上官媃嘶声叫道:“不可能!绝不可能!你在撒谎!”
莫待掏了掏耳朵,皱眉道:“是不是坏人得知自己的阴谋没能得逞,作垂死挣扎时都是你这副德性?都要咆哮着说不可能?可不可能你不会判断?跟我嚎什么?”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你没资格知道我是谁。至于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嘛,那得感谢我有个好兄长,好兄长还有个好朋友,好朋友不但长着千里眼还有顺风耳,就像你那个好妹妹一样。”莫待盯着上官媃身后装饰得很华丽的墙看了片刻,露出一点意味深长的笑,“那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却长年累月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真够难为她的。果然是孪生姐妹情深,不惜装死也要帮你。这要是传扬出去了,必定又是酒肆茶馆里的一段佳话。”
上官媃呼吸一滞,颤声道:“本宫……本宫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哈?听不懂啊……”抑扬顿挫的语调分明温和又好听,却莫名地透着一股子让人心慌神乱的诡异。“正常,正常,我也有很多事不懂。比如,你明明一点都不在乎男女情事,为何那深宅大院里却养着那么多俊俏的年轻面首?该不是准备敬献给萧尧的?不对啊!萧尧是男女通吃,不过他喜欢的男子自始至终就只有那么一个。既不是给萧尧的,也不是你留以自用的,那是给谁的?皇太后能替在下解疑么?”
上官媃惊惧地闭紧了嘴,生怕哪句话刺激了对方,他又抖落出自己的秘密。
“不愧是皇太后,比常人知情识趣多了,知道有些话只能深藏于心而不能宣之于口。行吧,既然你这么听话,那我就再赏你一个好消息。”莫待用不大不小,却足以让上官媃听清楚的声音道,“萧宛瑜确实是死了,可苏映雪的儿子还活着。这是个连萧尧都不知道的秘密,刺不刺激?有本事,你把他也找出来——杀了。不然,你这一世的算计不就付诸东流了么?”
上官媃如五雷轰顶,呆坐半晌后道:“萧尧炼药出了错,本宫当时就已猜到失败的原因不是配方有问题,而是萧宛瑜不是他的亲儿子。想来是慕容瑶怕各方的争斗伤及那小孽种的性命,便用偷龙转凤之法将他藏了起来。奈何本宫没有证据,只能派人暗中调查,却迟迟没有结果。这帮没用的蠢货!坏了本宫的大事!”
“非也,非也。不是他们蠢笨,而是本公子不乐意让他们查。”莫待像一位经验老道的耍猴人,一下下戳着猴子的痛点,愉快得快要笑出声了,“突然间冒出了一位皇子,这可怎么办才好?就算萧煜打败了谢轻晗,以后还不是寝食难安……”
上官媃连声尖叫,朝莫待扑去:“你胡说!闭嘴!闭嘴!”
莫待闪身后退,大笑道:“谨遵皇太后懿旨,在下告退。”
上官媃怒目而视:“你为什么不杀本宫?你快杀了本宫!”
“岂敢,岂敢。”莫待朝门外走去,再也没看上官媃。“皇太后的命是多么金贵啊,得千秋万载地活着。不然,你又怎么能看见那短命皇帝萧煜开城门投降的奇景呢?上官媃,你一辈子骑在别人头上作威作福,为所欲为。这一次,也尝尝被踩在脚下,绝望无助的滋味吧!在阴曹地府见到翩翩时,千万别忘了向她磕头认罪。记住,要磕响头,一直磕到她原谅你为止!不然,等我死后,我会继续折磨你的宝贝儿子,叫他连鬼也做不成!”
“那孽种在哪儿?你告诉本宫他在哪儿!本宫要杀了他,杀了他!皇位之上,只能是本宫的煜儿!谁也不能跟他抢!不能!”门口已空无一人,上官媃张牙舞爪地叫着,嚷着,最后只一个劲地念着“不能”,仿佛要将这两个字嚼出万般滋味来才肯罢休。各色各样刺眼的光圈在她眼前晃动,重叠,撕裂,再重新组合……如此反复,渐渐变幻出一幅黑白画面:谢轻晗兵败,萧煜皇权稳固,百姓顺服。突然有一天,萧煜死在了他的寝殿中,一名和苏映雪眉眼极像的男子登基为帝。上官媃打了个激灵,画面便完成了转换:有侍卫来报,谢轻晗已兵临城下。萧煜不甘皇权旁落,率满城将士拼死一战,后力竭被俘。他不肯归顺,被砍下头颅挂在城门示众百日。不,不!不能这样!她竭力赶走内心的想法,反倒让那画面越发清晰生动了……画面疯狂地来回切换,最后定格在了萧煜死不瞑目,裹满血污,被人踢来踢去的脑袋上。
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条老狗,叼起脑袋跑到没人的地方啃了起来,直到啃得一点肉丝也不剩,只留个骷颅。那老狗拖着猩红的舌头,耀武扬威地朝上官媃狂吠,似乎想将她也啃着吃了。骷颅跳着向她靠近,黑洞洞的眼眶里流出了血泪。母亲,救我!我好痛!母亲,救救我……他哭着喊着,声音绵软悲戚得像饿得久了的婴儿。
煜儿……煜儿别怕!娘在这儿!娘会帮你!上官媃使劲伸手向前,想将骷颅搂进怀里保护起来。可是,不管怎么努力,她始终够不到,她的指尖与骷颅之间永远差那么一点点。“煜儿!”她惨叫一声,晕死过去。
月亮爬上柳梢头,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看世间万象。她在这凤藻宫上空来回了千万回,眼见它换了一个又一个风华绝代的主人,眼见它在风风雨雨中傲视群芳,眼见它在热闹和繁华中沧桑老去,眼见它埋葬了别人也被人埋葬。她不明白红尘男女为何会有那么多的欲望和恩仇,也不明白人世间为何会有那么多的浮浮沉沉。坦白地讲,她不喜欢这座皇城,也不喜欢凤藻宫,更不喜欢那些为了一件衣裳、一道菜肴、一盆鲜花、一句夸奖甚至一个不存在的假想就喊打喊杀的女人们。只不过,今夜的凤藻宫有种人去楼空的静寂,倒叫它显得异乎寻常的美丽。她瞥了一眼那倒在地上的一主一仆,将月光装进衣袖,徒留一地暗黑与冰凉。
鸢萝从昏睡中醒来时,天将明未明,百官已准备早朝。忽然,身后传来嘀嘀咕咕的说话声和咯咯嘎嘎的怪笑声。“谁?”她顾不上身上的疼痛,心惊胆战地转身看去。“啊!”她这声短促尖锐的叫声吓得垂头等在门外,准备伺候上官媃洗漱的宫女花容失色,差点摔了手里的东西。
不过一夜的功夫,上官媃老了!皱纹爬满了她的脸颊,再没有半分昨日的容光。头发干枯灰白,像失去水分的树叶,随时有掉落枝头的危险。她嘟嘟囔囔,念念有词,一双血淋淋已露出白骨的手使劲挠着地面,仿佛要将什么重要的东西揽进怀里。她的眼珠异常灵活,骨碌碌一刻也不停地转来转去,有狼的警惕,狐的狡猾,鹰的凌厉,蛇的阴狠,兔的温顺。偶尔,她会停下来,听一听四周的动静,口齿清楚地念着萧煜的名字,说着“煜儿,该上朝了”和“别怕,娘在,娘保护你”之类的话语。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的眼神才会重新变得威仪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