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玖安自请贬为庶民,盛元帝不可能同意。
当时,她穿着她母亲的衣裳,在文武百官面前,主动给盛元帝提供一个极端思路,看似认罪,实际上,巧妙地剔除掉了这个可能性。
这种心理博弈的前提,博弈双方必须要有很深的情感基础。
比如父爱。
倘若墨玖安不出现,那么盛元帝很有可能将她幽禁宫中。
于是,她主动提出要下南疆,百官便不会放过把她赶出京的机会,一定会想尽办法逼盛元帝同意。
盛元帝就会陷入两难,最终做出一个折中的决定,让公主就藩。
只要不是被贬,盛元帝随时都能召回墨玖安。
可古往今来,只有皇子才有资格就藩,公主哪有资格分封土地?
群臣当然不愿。
若开了这个先例,之后每一个公主都有封地管理权,岂不是乱了尊卑秩序?
谢氏党羽反对过,但这似乎是他们唯一一次可以赶走墨玖安的机会了。
他们只能先妥协。
等太子登基,除掉墨玖安易如反掌,他们不用过于担忧。
盛元帝传墨玖安觐见,问了她对封号的意见。
按道理,皇帝赐封号这种事不需要当事人参与,可自从盛元帝和墨玖安吵过架后,父女俩的关系一直很微妙。
在盛元帝看来,算不上好。
于是,盛元帝允许墨玖安亲自选择。
礼部拟出的封号没有一个合墨玖安心意的。
见她迟迟不开口,盛元帝说:“若没有喜欢的,玖安自己写也可”
墨玖安看着一张张写满吉祥字的题本,清一色淳,娴,德之类的字。
而墨玖安心中的封号,根本不能在盛元帝面前道出,会犯帝王忌讳。
圣祚山河固,宸章日月昭。
“宸昭”二字,不是谁都能承受得起的。
名字超过命格,会有血光之灾。
可偏偏,她天生命硬。
就算是“帝”字,她也承受得住。
墨玖安微微一笑,将自己的想法吞进肚子里,说:“还是父皇帮儿臣选吧”
盛元帝没再逼她,叫人拟诏,由他亲自写下封号“睿玥”。
睿玥公主,睿字如她本人,聪慧睿智,“玥”字如神台神珠般耀眼夺目,矜贵万分。
睿玥公主受封南阳,算是古往今来第一位女性藩王。
南阳有五城,而墨玖安的故乡平南城刚好就在其中。
时隔八年,墨玖安终于可以走出京都,回到故乡。
她的确想念母亲了。
苏樾葬在平南城青闽县无忧谷,就是苏樾当年带襁褓中的墨玖安逃至的地方。
那里原本是一个世外桃源,苏樾死后,盛元帝将她葬在那里,无忧谷便无法再与世隔绝。
墨玖安想回去看看,看看她儿时生活过的地方如今是什么模样。
和容北书告别,比想象中难得多。
尽管离开前的五日他们都腻在一起,可真到了这一日,墨玖安心中仿佛被掏空了一块,还是忍不住从车窗探头,回望那道熟悉的身影。
容北书站在原地,眉目间隐有忧色,却在与她目光相接的一瞬,他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了一抹浅笑。
墨玖安知道,他这是在逞强。
从他眼底难以掩藏的黯然中,墨玖安能轻松看穿他的伪装。
也许是想让她安心,京都一切有他,不用担忧,又也许是想让墨玖安记住他的笑容。
这一刻,她的心仿佛被什么轻轻攥住,酸涩涌上喉间,好不是滋味。
墨玖安缓了缓,强行压下喉间的不适,回他一个浅浅的微笑。
和他“说”,她信他。
有他这样的后军之帅,她便无后顾之忧。
又望了他许久,直到看不清他的模样,她才收回身子,坐回车厢,心口的沉闷却始终未得缓解。
沐辞和悦焉互通眼神,最终由沐辞主动打开话匣子。
“公主...若是舍不得,我们可以晚几日再走”
“再晚就赶不上了”
“赶不上什么?”悦焉疑惑。
到这个地步,墨玖安也不用再瞒她们了,对沐辞说:“你可还记得,你带公孙鸢来公主府时,十方刚好出来”
还没等墨玖安说完,沐辞瞬间猜到了什么,惊地睁大了眼:“难道他算出了什么?”
墨玖安垂眸点头,“南疆恐有涝灾”
悦焉不解:“那我们还要去?”
“正是因为这样,才要去”
墨玖安深深呼了口气,兀自平复心口的不适,再徐徐开口。
“墨翊的势力已被我清除大半,已不足为惧。”
“殿试有容长洲把关,朝中有容北书坐镇,吏部尚书任毖省,兵部侍郎柏崇是我的人,冯关仁下台后,新上任的工部尚书也是我的人,更别说这几年分散在三省六部和各个郡县的棋子,还有我苦心培养的那一批寒门才俊,我已在朝中站稳脚跟。”
“柏屠拿回了守城军的权力,而我也经过秋猎,武娱演练和朝贡,在军中立了威慑,拉拢了一批不得志的将才”
墨玖安顿了顿,抬眼看向沐辞,问:“你觉得接下来,本宫还缺什么?”
沐辞和悦焉不约而同地蹙眉思考,片刻后,沐辞问:“什么?”
墨玖安浅浅一笑,吐出了两个字:“民心”
沐辞恍然大悟,听墨玖安继续说道:“我杀的那十三个人,百姓认定他们都是欺男霸女的贪官,事实上也的确如此,等这件事传到南阳,我也差不多快到了。我不希望有天灾,可若真如十方所言,我亲自坐镇,定能减少伤亡,少一些流离失所的百姓,顺便名声大噪”
墨玖安敛下目光,斜靠软枕,撑额闭目。
再开口时,声音悠悠懒懒:“在如今这个世道,若想让世人坚信一个女子可以让他们吃饱穿暖,那这个女子必须成为他们心中的神,才可以”
这么做,会犯帝王忌讳吗?
会的。
但墨玖安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民心所向,固然会让她陷入危险之中,引盛元帝忌惮。
可这是墨玖安向盛元帝证明自己的过程中会产生的无法避免的结果。
墨玖安隐隐感觉到,盛元帝动摇了。
他只是碍于墨玖安女子的身份,一直无法下定决心罢了。
女子称帝所牵扯出的麻烦太过复杂。
墨玖安将面临的最直接的问题,会是母姓与父姓之间的矛盾。
姓氏传承和继承权问题深深植根于宗法制度和儒家伦理之中,在大鄿这样的父系社会下,家族血脉和财产向来只通过男性传承。
子嗣姓氏关乎国本,若随父姓,恐皇位落入外姓之手,若随母姓,又恐违背祖宗礼法。
这就是盛元帝第一个想到的问题,也是他迟迟不同意墨玖安党争的原因。
若墨玖安是皇子,也许在她回宫的那一年,墨粼的东宫之位便已危矣。
墨玖安明白盛元帝的所有顾虑,所以这一次,她必须向他证明。
证明只有她才可以让大鄿走向盛元帝所希望的方向,只有她才能削弱甚至覆灭士族豪绅,只有她才能延续盛元帝的理想抱负。
她必须再逼盛元帝一把,因为只有盛元帝才能让她名正言顺。
马车行驶平稳,偶遇颠簸时,沐辞就会伸手护着墨玖安的头。
见墨玖安并没有睡,沐辞边给她按揉太阳穴,边问:“可是,我们就带了这么些人,到了那里,一切还需听郡府的,地方事务由太守负责,公主也就只有在税务上能插手一二,更不能涉足地方军政,若真遇涝灾,我们该如何应对?”
“太守?”,墨玖安依旧阖着眼,困意来袭,打了个哈欠继续说:“太守也是人,只要是人,就能控制,到时让他按我的意志行事,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