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歌冷眼看着小阎王,恨声道:“你满意了?”
“满意?我满意什么?”
“他死了,你不满意?”
“放屁!”小阎王嘿嘿冷笑,声音有些瘆人:“方清歌,你怕是还没搞清楚状况吧!雪重楼的身份再贵重,也不过是一人一命而已,抵得了枉死的成千上万的性命?得了便宜还卖乖,当真连脸都不要了么?别以为雪重楼伏诛了你仙界就万事大吉!看见没有,这名册上一个名字就是一条命,本王还没跟你算呢,你倒先不乐意了!”他叉着腰,对着方清歌一顿训,“你听好了,你得安排仙界最好的医官医治那些九死一生才活下来的人,并且要给他们应得的补偿,让他们的余生尽量好过些!若让本王知道你敷衍塞责,本王绝不善罢甘休!”
“该怎么做本宫心里有数,不劳你操心!”
“若不是你尸位素餐,你以为本王想操这份心?那雪重楼虽是罪魁,你方清歌就一点过错都没有了?不见得吧!你身居上位,耳聪目明,监察众生。七星湖不是天涯海角,它就在琅寰山,就在你仙后大人的眼皮子底下!你敢说雪重楼做的那些事你一点都不知情?知情却不严加管束,反而听之任之还试图从中获利,你配做一界之后么?御下不严、纵容包庇和轻贱黎民的罪名,哪一个冤了你?就是说你同流合污,助纣为虐也丝毫不过分!如果说雪重楼是自食恶果,那么,让他的恶开花结果的就是你这个推波助澜的因!你该脱袍免冠,自领刑罚,而不是在这里对着我这个苦主冷嘲热讽,大放厥词!我小阎王虽然年轻,是非曲直却还分得清楚。他日仙界若再有此类残害生灵的恶行,我冥界定会管上一管!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别把那点人性糟践没了!”
方清歌被抢白的一张粉脸忽青忽白忽红。她早就想好了如何替自己开脱,但小阎王的话句句切中要害,有点让她招架不住。她如果避重就轻,难免落个推卸责任没担当的名头。如果要她承认错误,那又是万万不能够的。既要能平复小阎王的怒气,又要表明自己清白无辜,还得让在场的诸仙对她没有意见,这话实在不容易说得圆满。她还没想出一套无懈可击的完美说辞,小阎王早已一甩衣袖走人了,根本不给她辩驳的机会。那些箱子、手册、生命树里遗留的卷宗……但凡跟蔷薇和神隐族沾点边的东西,也都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方清歌暗悔自己动作慢了,奈何为时已晚。
众人都没跟小阎王交道过,只听说他做事只依理不讲情,是个不好惹的。今日一见,没想到比传闻还甚,真真是一丝情面也不留。有那想替方清歌转圜解围的,思来想去觉得说什么都可能出错,只得闭口默立。认为小阎王说得在理的,自然不会多事,做了个隔岸观火的看客。这样一来,现场陷入了一种难堪的沉默。
夜月灿垂头站在人群后,一手撑在额前,貌似很不舒服。他实在是太想笑了,一张脸憋得通红。他不能让自己这个样子被人看了去,只得拼命忍着,直忍得两腮发酸。他想:大概这世界上没有比小阎王更可爱的人了!等我死后去了阎魔殿,一定要给他磕几个响头!
方文远拱手道:“既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老夫也不便久留,这就回海神门去。启信的身体不劳仙后打捞,就让他长眠湖底吧!”
方清歌道:“老将军节哀!日后……”
“仙后无需多言,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老夫有事先走了。”方文远一个眼神,所有兵士迅速集结,很快就撤离了七星湖,连根断线都没留下。
方清歌忍下怒气与愤恨,一面命人安置受伤的弟子,一面调派人手修缮七星湖,自己则回到永安殿,修书与雪庆霄,将雪重楼之死详细告知。众人也帮忙整理,一直忙到天亮才暂告一段落。
旭日东升,光芒万丈。琅寰山迎来了崭新的一天。
辰时刚过,屠魔台外已聚集了不少俗家弟子。众人都不大说话,只是看着那两扇高耸入云的巍峨大门各自想着心事。巳时一到,方清歌和众掌门聊着天气与风景款款而来。看她那不慌不忙,平和从容的样子,丝毫没受七星湖事件的影响。雪凌寒跟在她身后,眉眼间的冷肃令人胆寒,与雪凌玥的病容大不相同。
未到屠魔台之前,众人都在心里为莫待画像。在他们看来,在伤病、饥渴、睡眠与情感的四重折磨下,铁打的人也会没了精气神。多半,从前那个清秀白净的小子已变成一个双眼浑浊,神情萎靡,形象狼狈,苟延残喘的人。与莫待关系越亲近的人这种想法越强烈,因为他们的心中多了一层疼惜,便将这七日里的艰难与煎熬往最坏处想。想到最后,简直觉得莫待已无活着的可能!他们掩掩藏起内心的焦灼,也尽量将脚步放慢放缓,因为他们不愿意给谁丝毫借口,从而导致莫待受罚,哪怕是言语上的冷嘲热讽,他们也不愿他再经受。
唯有方清歌深信,这七天七夜的惩罚并不能摧垮莫待,他还是他,还是那个骄傲、不肯轻易弯腰的人。因而,当莫待的身影落入视线时,她并不像旁人那般吃惊。她打量着莫待憔悴的面容,心里蓦地升起一股包含着敬服、恐惧、惋叹和不甘的复杂情感:仅凭这强大的意志力,你就超越了我门下诸多弟子!也不怪玥儿那样喜欢你,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惜了,偏偏与我仙界不对付!
一如七天前,莫待依然站得笔立挺直,没有半点颓靡委顿的痛苦迹象,也不见绝望与怨恨。清瘦的脸颊上飘来飘去的几缕发丝并没有让他显得狼狈,反倒增添了些许灵动与生气。原本就不小的眼睛此时就更大更圆了,装满了盈盈的温柔笑意,像一泓一眼到底的圣泉,清澈得不染尘埃。破烂的衣衫挂在瘦削的身体上,飘飘荡荡如战旗,平添了几分不拘小节的潇洒与不羁,使得他原本就超逸脱俗的气质愈加动人心魄了。仔细看不难发现,他的身上有一种令人折服的通透和博大,抚平了那些难以言说的悲伤往事,只留温和与淡然在他眉间静静流转。
方清歌端正好姿态,将雪重楼的事简要说了:“雪重楼编造谎言蒙蔽本宫,当真可恨之极!好在他已伏法,此事也算圆满解决。按照约定,本宫放你走。”
早有医官上前,反复确认没人替莫待疗伤和喂食后,方清歌才命人除去铐住他手脚的锁灵环。两只胳膊因为长时间上举已僵硬得无法弯曲,莫待只能直挺挺地站着,过了些时候才忍着疼痛,一点点放下手臂,然后试着活动石头似的双腿。虚汗如潮水,一茬接一茬,湿透了衣衫。眩晕夹着恶心汹涌而来,瞬间便将他吞没。他再也抵挡不住困乏与疼痛,身子一软向地上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