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茂家谢过了所有关心,却终究还是无法当作无事发生。自那以后,加茂家与五条家的关系急速恶化,表面和睦客气,实际暗潮涌动。
待到加茂伊吹被废,加茂家又成了御三家中唯一没有后继之人的家族,对于咒术界这个重视血脉传承的封建社会而言,这一事实显然又是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好在不久前,加茂拓真的侧室诞下一个男婴,虽然没有资质方面的传闻,但半月后的满月宴相当隆重,至少能说明族人为这个婴儿的到来而欢欣雀跃。
加茂家仿佛下定决心要借此一洗往日颓势,但从御三家的另外两家的回应来看,咒术界对这场宴会的重视程度还远远不够。
宾客的回应中,禅院家将派出家主的长兄一支前来赴宴,五条家则只会遣管家送来贺礼。
出于不同原因,就连加茂伊吹本人对庶弟的看法也相当悲观。系统称加茂家的次代当主会在四年后出世,如此看来,这孩子要么并不健康,要么没能继承术式。
与其他需要专程激发潜能的家传术式不同,赤血操术是上天赋予加茂家血脉的恩赐,族中有为新生儿采血断定资质的特殊手段。从现在的满月宴规模来看,或许婴儿确实天资卓越,但身体情况并不乐观。
加茂伊吹自顾不暇,心情有些沉重,但也没精力为那孩子感到惋惜。
满月宴将在本月十五举行,按加茂家一贯的规矩,家主会在每月初一与十五留宿正妻房中,这为加茂伊吹提供了可乘之机。他不了解侧室的性格,却早就读懂母亲的软弱:她不是铁石心肠,反而曾向他倾注全部期待。
原本会令加茂伊吹感到无比痛苦的想法,此时就这样自然地出现在了脑海之中。
——他会丢弃名存实亡的优越与骨气,狼狈、顽固、尽是丑态地出现在双亲面前。
要么作为家族历史上一块阴暗的伤疤被终身囚禁、自生自灭,要么破釜沉舟、不顾一切去做,狠狠敲响亲自复仇的第一声战鼓。他会坦然接受如此作为后的所有结果。
加茂伊吹不甘于莫名其妙跌落谷底,所以他会付出任何代价,直到手刃罪魁祸首。但在那之前,他不得不面对眼前的危机。
如果不能做出改变,他无论如何都会在十二岁死去。
黑猫提前打探好了路线,他们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只有一条腿的少年要在最多十五分钟内走过三四百米距离,这既是计划的第一步,也是其中最为困难的一步。
夏日昼长,满月宴当天,太阳还没落山时,加茂本家的宅院内已经灯火通明。平日少有的热闹声响被风捎到建筑的每个角落,最终又尘土一般落地消散。
加茂伊吹从黑夜来临开始坐在房间门口吹风,他无意识地用手指抠弄着木质地板的缝隙,只是望向围墙另一边摇晃的光,什么也没想。
他细细品味着或许是人生中最后的、象征着和平与自由的时光,虽说程度不太够,但也弥足珍贵。
大约半小时前,加茂伊吹称今天要早些休息,佣人便得了赦令一般飞快离开,整晚都不会再来。黑猫外出一趟带回消息:宾客在餐厅周围聚集,现在正是其他位置看守松懈的时候,只要加茂伊吹正常发挥,大概恰好能避人耳目,悄无声息地潜入母亲的院子。
时间紧张,加茂伊吹来不及再生出退缩的念头,他紧紧揪住袖口,发觉那块布料已经被掌心的汗水打湿。
依然将全部力气都灌注于指尖,他死死抠着墙壁站直身体,在跳出第一步时,加茂伊吹意识到,似乎有什么难以言喻的事物正悄然改变。
他的左腿化作了植物的主根,作为他与地面的唯一联系,倾尽全力把牢身体,只为获得继续发芽的机会——仿佛从这一刻开始,他不再是个毫无用处的残废,而是什么更加富有生命力的存在。
加茂伊吹扶着墙壁,小步小步跳着,他感到身体愈发轻快,当蹦跳的频率维持在相对稳定的状态下时,事情发展之顺利使他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
说不定他正迷失在一场梦里,只要高高跃起,离开这个承载了他三百余天痛苦的院子,他就能重获新生。
此时仅是路程的起点,他就已经感到相当疲惫,汗水不断顺着脊背朝下滑落,却无法浇熄他心底的躁动。
距离出口越来越近,他开始迫切起来——他多想变成一只鸟!
变成一只麻雀足矣,他要跳跃几下就展翅冲刺,使劲扇动双臂,更稳更快地靠近那道月洞门,闯出去!他要回到那个难以感到快乐、却也并不十分痛苦的世界,回到……!
世界仿佛在那一瞬安静下来。
风声、脚步声、隐隐约约的欢笑声都被调低了音量,朦胧又模糊。他的耳朵上像罩了一层透明的膜,使他什么都听不见,很快膜又蔓延至眼底,将他的视觉也一同剥夺了。
连混乱的思绪都在顷刻间卡了壳,久违的幻肢痛如同电流般飞速划过大脑,但比疼痛更值得在意的是海啸般席卷全身的恐惧。
午夜梦回时的痛苦与挣扎伴随疼痛一起浮上脑海,加茂伊吹猛地颤抖起来,他的左腿在感知到身体不适的瞬间便瘫软下去。
他没能顺利在鹅卵石小路上保持平衡,即将直挺挺地栽倒在地,好在于最后时刻想起保护头部,男孩的手臂狠狠戳在地上,令身体朝路旁的杂草里滚去。
万幸,他最终摔在了还算松软的泥土上。
鼻尖萦绕着干燥的土腥味,加茂伊吹终于彻底清醒。
他想,他还是把这一切都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