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文渊阁外,杨嗣昌在内金水河边注视着对面的文华殿,沈迅则站在他身边。
杨嗣昌看了片刻后收回目光,缓缓开口道,“熊文灿来的是什么消息?”
“他言称八贼并无确切反迹,但洪承畴将出关赴辽东就任,随行有陕西兵马,届时陕西、湖广、河南兵马为之一空,眼下随州、谷城、房县等处就抚流寇共七八个大营头,合计不下十万人,其中老营悍贼近万,若无得力朝廷兵马看管,恐生出异心来,熊文灿请将左良玉所部调回,或是将安庆庞雨部速调襄阳。”
杨嗣昌哼一声,“朝廷兵马!他也知道八贼之流不是朝廷兵马,而且没有朝廷兵马看守着,这帮就抚的老贼便要伸出异心,这就是他的招抚之效。”
沈迅沉默片刻道,“东虏此次入边,西营等贼头皆在观望形势,若是一两月也就罢了,未曾想达半年之久,东虏即将出边,勤王各军返回尚需时日,湖广、河南、陕西数省兵力空虚,三四月间将是最为艰险之时,想来他熊文灿也能看明白”
“他自然是看得明白,但招抚之时是谁说从此国家可得太平,洪承畴带着兵马四处征战,被降级管原事,他熊文灿坐在襄阳城中,靠一个招抚便平了关外群贼,既不费力还深得圣心,调派给他的兵马也勒令不许攻打西营,今日明知兵马都在勤王,反而来找兵部调兵了。本官可以断言,西营绝非全无异动,熊文灿必定是看到了反叛苗头,但又不敢此时惊动皇上,所以先行跟兵部要兵,盼着兵马一到便震慑西营,若是兵马未及调去,他便可一股脑推到兵部头上。”
杨嗣昌一口气说完,胸膛不停起伏。沈迅一时不敢劝说,自从东虏入边之后,杨嗣昌就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这种压力不光来自清军,还有腹心之地蛰伏的各营招抚流寇。
清军去年初在宣大边外就曾明确扬言,入秋之后还要来,杨嗣昌便一直想在此之前开边市,以延缓清军的入侵,为剿灭流寇争取时间,岂知被熊文灿弄成了一律招抚,秦地各股纷纷跑到中原,就抚的人马良莠不齐,又不能动手剿灭。
朝堂上对开市非议不断,连开市谈判都无法展开,清军如期而至,战事持续越久,中原地区的流寇复叛的可能就越大,杨嗣昌一边盯着清军,一边还接连给熊文灿发去部咨,要他密切关注就抚各营,尤其是八贼的动向。
现在清军接近出边,战事即将结束,而大明北方几乎所有精锐都集中到了京师附近,河南、湖广、陕西各地兵力空虚,流寇必定也在密切关注这场与清军的战况,如果他们有复叛的谋划,那一定会在官军精锐返回之前发动,就是两个月之间。
“下官赞同大人所言,熊文灿必定是有所察觉,否则不会特意来如此一封密奏,但里面有一点小人觉得有些道理,陕西是流寇兴起之地,必须得力之人方可坐镇,洪承畴调任辽东,郑崇俭虽也略有边才,但比之洪承畴仍相去甚远,如此安排是否还能……”
杨嗣昌摆摆手,如今湖广、河南一片空虚,兵部只调动了孙传庭,特意将洪承畴留在陕西坐镇,但卢象升阵亡的消息传来后,皇帝连续下旨,孙传庭任总督真保,又任命洪承畴总督蓟辽军务,两个流寇克星都调离陕西。
按时间来算,洪承畴差不多该出关了,他必定会带走心腹的左光先等部兵马,陕西就更加空虚,也难怪熊文灿开始担心。
“我已两次跟皇上进言过,陕西一地寇氛余烬犹存,洪承畴、孙传庭两人,只可调出一人,不可两人皆调,皇上留中不发,定要让洪承畴前往辽东,此事已成定局,就不必再提了。”杨嗣昌叹口气,“还是想想何处还有兵马可调?”
沈迅略微一想便回道,“左良玉所部在河南平乱,湖广方孔炤那里,新募得数千人马,但尚需看守随州等处就抚,其他各处无兵可调……谷城以南的沔阳港,尚有安庆营一部,其中多是水营,但据熊文灿所言,也颇为能战,只是没有骑军,一旦西营有变,这支人马自保有余杀敌不足,而且熊文灿说这营头留守将官叫个谢召发的,跋扈不听令。”
“武人还有几个不跋扈的?”
杨嗣昌说罢皱眉沉思,这支安庆营他此前就知道,是随着熊文灿去剿贼的,庞雨勤王带的名义上是奇兵营,实际是安庆各营拼凑而来,看报功的文书中就有桐标营的庄朝正。
从前年的宿松战役之后,这支安庆营就经常引起杨嗣昌的注意,要说打流寇,官兵各镇都能拿得出很耀眼的战例,边军的几百骑兵就能追杀上万流寇,宿松战役虽然是大捷,但还不到让人刮目相看的地步。
但此次是面对东虏,铜城驿、永定河两战,安庆营战绩鹤立鸡群,给处境艰难杨嗣昌解了困局,有了腾挪的空间。
现在湖广腹心之地形势极有可能出现巨变,或许又要依靠这个安庆副将。杨嗣昌至今还没见过庞雨,只知道十分年轻,二十出头的年纪。
“勤王军到了畿东,左右离京师不远,到底打得如何,你跟着内帑一起去,皇上要再斩千级,你去军中查看明白,务必严加督促,也见一见那个庞雨。”
“下官要不要确认一下斩将奇功?”
杨嗣昌微微点头,安庆营逐渐展露出了强大的战力,在两个关键战场上都要依靠庞雨,而且这次还是主动勤王,态度比起一般武人好处不止一个等次,杨嗣昌作为实际上的兵部尚书,需要跟这股新生力量打好交道。
“你亲自审问俘虏,岳托怎么死的不要紧,务必要确定他真的死了,咱们心里才有底。”
……
香河县城东,天空中雨雪交杂,庞雨没带雨披,带着几个人手下沿着河道缓缓走动。
河道靠岸边的水中漂浮着许多人畜的尸体,已经被河水泡得肿胀,身上的破烂衣服绷得紧紧的,在水面上像半个圆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