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各营都在开饭,火兵在营区里穿梭,给戒备的各营送去饭食。
孙传庭一路到了东门,走到一队铁甲游兵小队的位置,这伙游兵正要出营警戒东面道路,那小队长还在做简报,见到几个上官过来,吓得不敢说话。
孙传庭低声道,“安庆营的伏路军,是天黑后才调派的?”
“一般还是天亮时预先调派,今日午后调整防御,耽搁了些时候,只能晚上调派了。”
“路上可是已经布了鬼剑、铁蒺藜。”
“回大人话,东南两面近墙处布了,西北两面晚些还是要布的。”
孙传庭知道庞雨的意思,还是要防着友军,当下淡淡道,“聊胜于无。”
“防君子不防小人。”
孙传庭哈哈大笑两声,庞雨见他心情好些,赶紧凑过去问道,“下官营中正好是晚饭时间,敢请大人指点军中饭食。”
只见孙传庭挥挥手,庞雨赶紧让等待的卫兵将饭食拿来,几个大竹篮揭开,里面堆满了煎饼和蒸饼。孙传庭带头,曹变蛟等人各自抓了大嚼。
孙传庭走到一个车架边靠在上面,卫兵又端来热汤,孙传庭把热汤就放在车架上。
庞雨也拿着饼站在他身边,就着热汤很快吃完下肚,孙传庭也吃得很快,几乎跟丘八没有区别,饼子下肚,孙传庭拍拍手,将热汤一饮而尽。
庞雨没他吃得快,此时赶进度,口中塞满了饼子,孙传庭却突然开口了。
“本官初到陕西,手中无一可用之兵,不得已奏报兵部,从洪大人那里调用甘军两千,岂知仍是不堪用。是以本官知道,军旅之事来不得一点轻忽,来不得一点懒惰。本官遣散抚标全数重募,第一批抚标营,一千五百三十九人,无论步骑,皆是本官亲自一一挑选,所有甲仗兵牌由本官亲授。”
营地的灯笼微光映照出孙传庭的侧影,随着他的讲述,下巴和胡须不停的上下抖动,一道道白气从口中吐出,又消散在空中。
“如此,秦军方有五千可用之兵,巡抚陕西两年之间,本官正是用此五千秦军,生擒高迎祥,灭流寇大小十五营。”
庞雨听得有些出神,今天各路边军造反,主要是冲着刘宇亮去的,不知道孙传庭为何突然如此多感慨,要跟他说这些话。
孙传庭现在已经被任命为新的真保总督,陕西肯定是回不去了,刚才那段话,听起来就像是陕西巡抚的述职总结,同时也像是对边军的吐槽。
口中的饼子没有吞下去,庞雨一时还没法回应,孙传庭讲得入神,庞雨又不好去端汤弄出动静来,只能拼命往下咽。
“由此本官也知治军之难。”孙传庭没有留意庞雨的动静,口中继续朗声说道,“本官在邸报见安庆营宿松一战,觉得其中必有些虚报,你报铜城驿斩首建奴百余,本官觉得大约有三十真级,今日看了营中,最难打理的锁子甲所有环扣全无锈迹,骑兵旗帜号鼓整齐,所有士兵兵牌齐全,营伍好不好,这些是骗不得人的,本官才信了斩级全都是真的。”
庞雨刚好咽下口中饼子,赶紧谦虚道,“下官惶恐,此次北上勤王,所领是全营精锐……”
孙传庭打断道,“庞将军不必谦逊,安庆营天下强军,自备钱粮千里勤王,谁在真心任事,本官心中自有计较。治军之难,今日之事也可见一斑。”
“下官理会得。”
“庞将军的有些想法,按孙某本心来说是赞同的,但眼下情势如你所见。”孙传庭或许听出庞雨的敷衍,沉默了片刻后道,“午后的时候,本官与勤王各营将官都一一深谈,勤王各镇各营仍会同心协力迎战建奴,有些细枝末节,将军不必往心里去,不可因此等事误了勤王大计。”
“属下断然不会。”庞雨口中应了,但不知道他说的细枝末节是什么,也不清楚孙传庭说的有些想法是哪些,但孙传庭的意思,就是延续之前妥协好的作战方式,用来跟朝廷交待。
“后面与东虏交战,总还是要协同的,你多与曹总镇、周副镇互通声气。”
孙传庭说完后,径自往北门走去,庞雨大致知道了孙传庭的意思,其他边军已经破了胆,丝毫没有要和清军交战的意思,今天又特意排挤安庆营和京营,边军里面唯一没去闹哗变只有曹变蛟,庞雨只能和他协同了,所以过来的时候也是带的曹变蛟,可见孙传庭仍对攻击清军有一定的期望。
想到这里,庞雨把脚步放慢,果然曹变蛟跟了过来,他倒没有什么架子,用袖子抹了抹嘴巴后拍拍庞雨肩膀,“刘宇亮自己不敢出来见那些将官,派了一个幕友出来传话,庞将军可知他是怎生说的。”
庞雨以为曹变蛟会说协同的事情,没想到开口是这么一段话,小心的道,“在下不知。”
“他说是攻打东虏是庞将军你出的主意,要勤王军全力阻截商河一路鞑子,不让他们过运河,等江河解冻之后困住他们,各路兵马汇合之后再行围攻。”
庞雨愕然停下,但只听这一段内容,就知道曹变蛟多半没说谎,因为这些内容确实是庞雨跟刘宇亮说的,现在已经一月下旬,只要拦住商河一路清军,所有清军都将陷入被动。
曹变蛟漠然的道,“总之意思都是你撺掇他,非要逼迫勤王军跟鞑子会战,现下各镇对庞将军都颇有微词……就是张口痛骂。”
庞雨在心中把刘宇亮全家骂了个遍,他全然没想到,以为最可靠的首辅居然能这么轻易就把心腹给卖了,就只是为了拿他当挡箭牌,抵挡边军的怒火。
庞雨怒火中烧,以前史可法、张国维也并非有求必应,但至少没有过这样过河拆桥的事情,更麻烦的是,现在他几乎把所有勤王军都得罪了,那个阻截清军的计划就不用提了,再没有丝毫可行性。
突然听到这个坏消息,庞雨没有丝毫准备,口中跟曹变蛟随意敷衍,心中想着后面的应对,一路到了北门为止。
孙传庭的身影在前面已经到了北门,他仍从营门出去,门外的家丁已备好马,孙传庭上了马,回身看到门前仍有些发呆的庞雨。
“庞将军,本官复起初在吏部,原是朝中最好的去处,因见天下动荡自请办贼,去陕西时只带了六万饷银,之后措兵措饷皆要自筹。入了这戎马生涯,其中甘苦自知,不足为外人道。”孙传庭高坐在马上,营门前昏暗的灯笼摇动着,让孙传庭的脸孔忽明忽暗,他盯着庞雨半晌,“然则夜半之时扪心自问,我等不干这些苦差事,又放心换何人来干。”
他说罢一扭马头,沿着来时路策马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