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城驿西城楼,庞丁举着远镜,看着一队清军骑兵在两百步外往北行进。
城头上的士兵都在指点议论,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三股清军,大家都在猜测,清军是不是要撤退了。
庞丁放下远镜,转头看了看墙头,城墙上的石块、灰瓶、火瓶、煤炭堆积如山,垛口搭起了悬帘,女墙一侧建起了草厂,连撞杆都赶制出来了,在安庆营指点下,社兵连续操练了几天,已经可以用于守城作战。
船埠头就在庞丁身边,他张嘴看着庞丁手中的远镜,口中讨好的道,“小庞大人,鞑子是不是要走了?”
庞丁还没说话,旁边一个五大三粗的铜城驿社兵有点失望的道,“鞑子这就走了,再多打几日也行……”
船埠头转头白了他一眼,“就光想着每日那点银子,兵荒马乱的有啥好。庞大人不战而屈鞑子,大伙身家平安才是要紧事。”
庞丁把远镜放下来,那船埠头赶紧要伸手去接,庞丁却直接收了,他转头对那社兵道,“还想领兵饷,可以到辎重司报名入安庆营,打鞑子灭流寇,给自己谋个前程。”
说罢庞丁顺着城墙往北走,见到的安庆兵都向他问好,称呼他小庞大人,庞丁一路微笑回应,把庞雨的做派学了大概。
很快到了北门楼,庞丁习惯性的往马神庙看了一眼,那里是鞑子中军,旗号是镶红旗,今日那旗号也不见了。
进了门楼里面,庞雨神色镇定的坐在上位,庄朝正在下首站着,涂典吏正在向他汇报。
“昨日有骑二司司属游骑兵从东门入城,他们随陈千总突袭博平,与前面到的骑兵说的一致,陈如烈昨晚遇袭,鞑子每股人数不多,但来了数十股围攻,陈如烈无法行军,将大队打散,分作旗队各自突围,目前有一路四十人从西门到铜城驿,其他各路应是返回东阿了。”涂典吏翻翻册子又道,“今日南城、西墙关厢敌军尽数撤走,西墙目视查看到三股鞑子北返,合计兵力约五百骑,北墙观察了敌将旗撤离,赞画房判断鞑子不会攻打铜城驿,而且马上就会开始返回辽东。”
庞雨站起身来对着几人道,“那是因为我们准备充足,铜城驿众志成城,破城顿变建城,建奴不得不放弃攻打。如果鞑子退走,赞画房有没有后续计划?”
涂典吏咳嗽一声,“属下这两日反复估算,鞑子一旗入边骑兵可多达两千,若将外藩蒙人、骑马包衣计算在内,骑兵恐怕有三千之数,我营游骑兵折损严重,城中能作战的只剩七八人,其中还有一半有伤,常规骑兵各局皆遭重创,收拢之后能存几分战力实无把握。”
庄朝正看着庞雨道,“属下以为,鞑子和流寇全然不同,若无游骑兵侦察,如同蒙着眼跟人打架,贸然追上去,行军中万一被鞑子马甲冲击,就难以抵挡,便是围在野外,这大冷天里也冻死了。”
涂典吏赞同道,“若是有可靠友军骑兵,我营还可再战。”
庞雨听两人意思,对清军骑兵颇有些畏惧,清军的机动性令他们震惊,其整体指挥灵活,反应十分灵敏,而流寇相比起来,就只是跑得快,在战术方面完全无法相比。
庞丁补充道,“小人觉着,临清里面的友军都不可靠,但凡他们有一两支人马打一下,鞑子也不会那么快就追过河来。”
这次涂典吏连连点头,临清城里大约有四万军队,清军从外围绕过这么大的城池,如果城里有军队稍作攻击,清军的行动就会大受牵制,绝不会如此迅速的越过运河。
庞雨点点头,“没有骑兵,我们不宜追击鞑子,若是游骑兵不足,就不要再派出去哨探,至少要留下些种子。这几日保持戒备,先回复往南去东阿方向的联络,收拢溃散部队,完善作战记录,等形势明确再确定下一步行动。这两日铜城驿的防御不要放松,防止鞑子虚晃一枪。”
涂典吏和庄朝正施礼后离开城楼,庞丁才慢慢走过来,低声对庞雨道,“卢都堂如确实阵亡,高起潜就是官职最高的人,咱们一旦跟着鞑子往北追,早晚遇到高起潜,他带的辽镇不可靠,打仗肯定是派咱们这些外镇人去,胜了是他的战绩,死了也不可惜。”
庞雨笑笑道,“比起打仗,这方面他们更不可靠,但高起潜未必是官职最高的,他毕竟只是个太监,管辽镇山永兵马是他监军本职,卢都堂是加兵部尚书衔的督师,他高起潜是没资格的。朝廷能用的就是陈新甲和孙传庭,陈新甲是宣大总督,这个级别就任督师最为合适,孙传庭是山西巡抚,实际作战经验比陈新甲多,就任督师也是可以的,或者就是杨嗣昌亲自出京领兵,杨嗣昌这个阁老领兵可能更顺畅些,我们等消息确实,勤王大军云集时才可以去。”
“那咱们就真的等在铜城驿?”
“我需要观望一下,兵部给我的部令是去济南,现在鞑子往北去,辽镇不可靠,山东没有可用之兵,走得太往北就不方便了。正好鞑子退了,再发塘报给兵部,看清楚了朝廷的反应再说。”
“前面派出塘马,那时东昌府方向有鞑子,不知是否顺利传出。”
“只要确定鞑子退走,马上派出第二批塘马,鞑子要往北走,东昌府以西应该没有敌情,让塘马走东昌过河,绕真定府方向去京师,比上次多报一些首级。到京师后通知张麻子,密切留意京师关于我的消息,再决定要不要继续往北走。”
庞丁答应后长长喘口气,“少爷,我问过宣府来的边军,卢都堂从京师一路行军过来,没一个州县给他粮草,陈如烈在东阿城外当着知县打一仗,也只能让伤兵入城。咱们后面若是真的往北,不知道是啥光景,一定要多备粮草。”
庞雨哼了一声,“也就是欺负我们武官,卢都堂是文官,但也是外地文官,这些直隶州县文官看不上外地官员,真若是遇到京师各部侍郎,甚或遇到内阁阁老,你看他们敢不敢不开门!”
……
“首辅刘中堂手令,着晋州知州陈弘绪开启城门,让大军入城歇马,即刻补给粮草,不得再有延误,否则军法从事……”
十二月二十六日,北直隶晋州州城西门一里外的官道上,数千士兵在路面上或坐或卧,连中军的大旗都耷拉着,分不清是哪里来的营伍。
两名塘马站在晋州西门外,仰脸望着门楼,手中高举着一卷纸札,示意楼上放下吊篮来取。
城楼上的垛口有一排脑袋,有人举着弓箭,中间一人戴着官帽,听到刘中堂的时候,城楼上的人一阵骚动,那可是大明朝最高的文官,内阁首辅刘宇亮,此次出京是视师督战来的。
戴官帽的人从城垛口探出头去,看了看自然是要督战御敌,眼下直隶遍地贼寇,正该迎头痛击,为何要反入城躲避,这是何道理?若是缺少粮草,该当责有司,非晋州之过,与我晋州知州说不上。我全城士民歃血守城,亦歃血誓不延一兵,陈某不敢失信于晋州绅民,管你首辅次辅,想要带兵入城,陈某不敢闻命。”(注1)
他说罢掉头就走,城上城喝彩声。
两个塘马灰头土脸的退走,到了自家队伍前,低声向领兵的京营副将周遇吉回报,周遇吉听完,黑着脸去跟首辅汇报。
“岂有此理,好你个陈弘绪,简直岂有此理!”
内阁首辅刘宇亮满脸通红,手指颤抖着指着晋州城楼,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位大明朝最高文官,平时喜欢舞刀弄剑,自诩有边才,结果弄巧成拙,差一点取代卢象升成了督师,好歹杨嗣昌上本,皇帝才把刘宇亮改为视师,可以说救了刘宇亮一命。
出京之后刘宇亮走得慢,十二月十六日才过了保定,在路上就收到了宣大军战败的消息,当即掉头返回保定。
到了十九日,前线信息陆续传来,刘宇亮才确认情况,宣大军溃败,卢象升阵亡,此时卢象升的遗体被属下找到,送到了真定府新乐县停放。
由于宣大军败灭,辽镇退缩入临清固守,关于清军的的消息几乎完全断绝,各种传言甚嚣尘上,各路新到达的勤王军人心惶惶。
宣大军失败,整个北直隶震动,清军行踪不明,刘宇亮在保定不敢动弹,直到二十一日才收到消息,说孙传庭在晋州驻军,收拢宣大溃败各营,辽镇新调的援兵吴襄所部也到了。
刘宇亮把战败的消息陆续往兵部上报,此时真定府陷落的州县也基本确认,刘宇亮越发心惊,皇帝的震怒可想而知,原本可以背锅的卢象升已经死了,现在如果他继续呆在保定观望,皇帝的怒火没准就会落到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