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种种施针的手段,已经烂熟于心,随手使出便是其中一路,这些高明的医术典籍,实则已近似武功,专门拿人经脉要穴,只是和其余武功不同,是真正纯粹对敌的手段,万万不可以在自身身上使。
平素施以文字,绘以图卷,自然是朦朦胧胧,如同隔着了一层薄雾,怎么都看不清楚,可是而今有四品高手任由施为尝试,经脉穴道变化,一目了然,这一门高深莫测的针法则是自然而然,一点就通。
王安风抬手感受徐嗣兴气机,微微颔首,等到三十六根银针全部都平静下来之后,右手抬起,掌心内陷,气机引动之下,三十六根银针震颤嗡鸣,全部飞出。
旋即仿佛游鱼飞鸟一般,在王安风身周盘旋,拉扯出一道道银光,颇为炫目,然后被雷霆洗练了数遍之后,才重新收好,将这一层暗囊卷起,藏于衣衫之内。
功成之后,王安风便慢悠悠给自己泡了一壶茶,端坐在桌旁,等着徐嗣兴转醒,据他推测,少不得一两个时辰,抬手喝了一口茶水,让茶汤在唇齿之间回荡,方才慢慢咽下,双目瞥向床铺,然后又默默收回。
抬手又喝了口茶。
过去了约莫有小半时辰,王安风一壶茶都喝干了,徐嗣兴眼皮突然颤了一颤,双眼睁开一线,旋即闭合,只那一瞥,便看到了身前端坐饮茶的王安风,看到他神色平缓,双眸之中灵韵暗藏,似乎正在思索什么问题,未曾注意到自己。
徐嗣兴猝然临变,心下先是一惊,他的记忆停留在东方微明,天地昏沉劈下的一道道雷霆当中,然后便似乎陷入昏迷,看这模样,应该过去了不到一两日时间。
感知自身,周身气机澎湃,不由松了口气。
当时他以自身神功护住身体,当是无恙。
于是在一瞬惊讶之后,心中便浮现些微喜意,意识到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眼前之人,居然如此大意,面对自己,竟敢松懈至此。
嘿,该当有此一劫!
他往日里风雨厮杀,不知道有多少次血雨腥风,死里逃生,而今局面,可远远算不上是最为艰难的一次,曾有一次,他可是连关节都被卸去,生生以牙齿咬着了兵器,隔断了那美人脖颈。
江湖厮杀,生死皆在一念间。
黄口乳儿,岂知大丈夫本色?
徐嗣兴心中冷笑,战斗的本能操控身体,旋即便如同往日那样,以飞鹰振翅,干脆利落占据上风,创造局面,逃出这里,心中怒喝出声,猛然跃起。
阳光已经没有了初升时候的金色剔透,变得透明。
温度稍微高了些。
却没有到一日最炎热难耐的时候,倒是有些许慵懒,风吹铃铛,叮当作响,仿佛抱着一杯茶能够发呆发上一上午的时间。
徐嗣兴冲了上去。
怀揣着汹涌的杀机与野望,不甘放弃的求生信念。
他冲了上去。
带着有望武道宗师的桀骜,带着血腥厮杀,一往无前的决意!
然后被椅子绊倒了。
轰然一声响声,徐嗣兴的脸结结实实砸在地上,鼻子嘴巴里多出泥土灰尘味道,这一下干脆利落将他的幻想摔破,前所未有的剧痛,甚至于让他的脑海中的思绪都被摔碎,摔成了一片一片的空白。
空白逐渐聚集,如同云雾一般虚无。
这空白之中生出无限的惊恐来。
徐嗣兴突然发现,他周身无力,原本能够劈裂江河,搬去山峦的手臂软塌塌地,使不上力,腿脚也是一样,他恐惧,然后是愤怒,他想要嘶喊咆哮。
然后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王安风慢慢饮尽了茶水。
徐嗣兴看到视野中的鞋子动了动,然后有一个人伏下身来,他竭力仰起头来,看到了一张五官清秀的面庞,那眼角平缓,略有些向下,显得极为温和,只是那眸子里现在只有冷意,能够浸润入骨髓的冷意。
王安风笑了笑,轻声道:
“醒啦?”
徐嗣兴不答,也没法子答话,他便自顾自开口道:
“看来你很不适应,不过,会适应的。”
“不知你是否曾经听说过一个说法,人的手脚若是被截断了,刚刚醒过来的时候,是不会注意到的,他会以为自己的手脚还在,以为自己还是个手脚完备的人。”
“我的师父说,这是身子在相思呢。”
“它在思念自己缺失的部分。”
徐嗣兴心中生出寒意,猛地扭头去看,发现了自己的手脚完备,先是一松,然后意识到了王安风所说的意思。
他自己手筋脚筋已经全部被挑断了。
正在这个时候,王安风的右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不见用力,将这曾经心狠手辣,心思慎密的江湖凶人拉起,放在了椅子上。
徐嗣兴突然惊恐发现,先前充斥于自己经脉穴道中的气机,正飞快朝着王安风手掌当中涌过去,只在这一晃神的时间当中,就已经全数消失,不再属于自己。
他不知自己功力已经被废,更不知刚刚感觉到的气机其实是王安风以金针度厄法门打入他经脉中的。当下只当自己气机竟然被生生吞噬。
一身四品神功,顷刻间滴水无存,某种恐惧在他心中滋生出来,一时间惊怒异常,脑海中念头翻滚。
鲸吞?!
神武府,怎得会这种鲸吞的法门?
这可是星宫的邪功是了,是了!当年神武府曾扑灭江湖上星宫残余,当时候他们未必没有缴获了星宫的秘籍,原来如此
心中惊怒交加,徐嗣兴想要怒喝,想要质问他是否是星宫余孽,可是下巴被卸掉,更无法开口,只是发出了不成语调的单调音节。
王安风方才打入他体内气机本就不多,只是处于各处要穴,其余地方更是空空落落,两相对比之下,反倒让徐嗣兴产生了气机盈沸的错觉,当下不过三五息时间,那些气机就尽数消失。
徐嗣兴身子微微颤动,然后直接瘫软倒下,全凭椅子支撑身子,只觉得身躯沉重,不复先前轻灵,知晓半生苦修,尽数作罢,当下万念俱灰,如坠渊海,连刚才一时升起的惊怒都已黯然失色。
王安风拂袖,在他对面坐下,神色清浅,右手屈指,轻巧桌面,他生得温和可亲,落入徐嗣兴眼中,却只觉得可怖,是自己所遇到第一等棘手的对手,脑海中一个个念头翻涌滚动。
王安风则不知他心中所想,徐嗣兴对于生的渴望超过他预料,竟然提前转醒,反倒是让他难做。
这个时候难不成要他亲自把这人给送到刑部不成?
然后再告诉刑部武卒,你们上官要的人按时送到了?
这算是什么样子?
徐嗣兴如此凄惨,见过他的人又少,搞不好会直接当做胆子肥了,上门挑衅的人贩子,激怒而今的梁州刑部武卒。
甲等凶犯两人在逃,武卒近日来辛苦得厉害,本就不爽利,一点就炸,提着形容凄惨的徐嗣兴跑上门去,还点名道姓要见无心
这杀伤效果不差于指着盗匪剪径,当着他手下吐他一大口唾沫,然后指着鼻子骂上一声
嘿,孙贼。
那是定然要惹毛了的。
可留在这里也不妥,要防备有可能出现,想要徐嗣兴性命的人,王安风心中最为不愿意如此的理由则是另外一点,苏醒过来的徐嗣兴,有可能会让熙明回忆起那些不愿再想起的事情。
第二点最为重要,压倒性地将其余考虑压下。
其余的利害分析,在这一点前面,尽数都不成立。
王安风敲了敲桌子,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把这家伙打包打包,给无心送上门去罢,至多隐蔽些,从后院翻入。
想及此时,不由得又有些失笑。
莫不是神偷门一脉弟子,注定了得往公门刑部里头摸上几次?这要是没有去过刑部,就没脸跟人说自己是神偷门的?
正当这个时候,王安风微微一顿,旋即转过头去。
走廊中响起脚步声,笔直而来。
然后响起了敲门声。
当,
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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