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鞭炮声并没有停止,光复之夜的上海,是一座不夜城。唯有夜色笼罩下的万国公墓一片凄清。
借着微弱的月光,刘泽之很容易的找到了徐建雪的坟墓——这条路,在他心里已走过无数次……佳人已去,墓草成行……
她在那个世界里,还好吧?只剩下自己孑然一身……刘泽之抽出一支菊花放在墓前,走开几步,把剩下的花都供在郭烜墓前。
范大可、万祥良远远地看着。
刘泽之走向另外一处占地大、规格高的墓地,范大可二人悄悄跟了过去,范大可视力好,隐约看见墓碑上镌刻着“李士群”三个字,暗自奇怪,却没有上前打扰。刘泽之伫立墓前,叹了口气:这座坟茔是否还能保住?只怕自己力不能及,很快就再也没有机会致祭了。
刘泽之又绕到了后面的一座墓,掏出一个随身带着的锡制酒壶,拧开盖子,把酒倒在墓前,自语道:“老赵,你还好吗?生前你最喜欢让我陪你喝酒,可我不敢放纵自己……你是我的敌人,可被蒙在鼓里的你,一直把我当兄弟……如果你泉下有知,别再恨我了,下辈子,如果有的话……算了,这样的人生,一次就够了!”
许久,刘泽之走向汽车,范大可、万祥良跟了过去。刘泽之拉开车门,却又驻足说道:“我的弟弟,军统的少校特工,刘无,暂厝在普济寺,我会把他安葬在这里。大可,将来有时间,隔个年的,你替我扫扫墓。”
范大可答道:“没问题——可您就在上海啊,即使去了别处供职
,也有回上海的机会啊。”
“唉,那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上次回重庆,我特意拜访过英国大使爱德华兹先生,等他随国民政府迁回南京,我就去找他,他答应过帮我办理复学手续的。唉,民国二十六年年底,我离开英伦回国抗战,快八年了,这双拿惯了枪的手,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拿起手术刀。”
范大可笑笑,没说话。万祥良却道:“您要走?那太可惜了。可军统有家规:不许离职。”
“可惜什么?你我这样的人没有用途了,才是国家的幸事。而且毛先生曾答应过我离职的,我应该可以成为特列,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特列,那条家规,是抗战时期不得已的做法,以后你我人人都有机会的。走吧,要离职,也要过几个月。”
三人来到武康路390号原意大利驻沪领事馆,安民迎上前来:“刘副局长,还需要几天才能彻底整理到位,可您的办公室已经收拾出来了。”
来到布置一新、里外两间的办公室,刘泽之说道:“辛苦了,周局长的办公室安排好了吗?”
“今天就可以收拾出来。”
“局长的办公室要做电波屏蔽处理,将来门口要设岗,我这里就不必了。祥良,你在外间办公,安民,你去忙吧。大可,你留一下。”
万祥良、安民答应着离开。
刘泽之说道:“大可,我还有件事拜托你。”
“‘拜托’这两个字,属下怎么敢当?请您吩咐。”
“爱俪园公寓,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那是日军在上海的高级军官公寓,不折不扣的逆产——属下想起来了,倪新的家就在那里。”
刘泽之掏出几张钞票,说道:“倪新被捕,鹤子……董康奉我的命令,查收逆产,那里居住的家眷很快就会被查封财产,扫地出门,关进临时收容所。你去一趟,尽可能安顿一下,也不需要太好,可总
应该衣食无忧吧?行李吗,限两个箱子吧。”
范大可犹豫道:“这合适吗?万一别人攻讦您……你我的出身,不,属下失言,我怎么能和你相比?徐逸轩就在南京,他那个人,听老冯说是个没事找事,唯恐天下不乱……老冯也就是随便说说,那什么,属下是说……”
刘泽之叹了口气,答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大可,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可有些事不做,我不安心。”
“是,属下这就去办。”范大可暗暗打定主意:对外不提刘泽之,查问起来,就说是自己擅自所为。
十六号上午七点,范大可回来了,汇报道:“鹤子很伤心,也很憔悴,我几乎没认出来。听她说倪新好几天没有回来了,离家的时候,留给鹤子一个地址,叮嘱她一旦有变,等局势稍安,尽可能住到哪里去。”
原来倪新已有安排,刘泽之奇道:“鹤子为什么还留在哪里?是董康派去的人不允许吗?”
“不是,那里是有董康派去的人,可他们说没发现鹤子有逃走的意图,他们送家眷去收容所,遭到了鹤子的坚决反对,说要留在那里等丈夫。”
刘泽之不放心的问道:“没有动粗吧?”
“没有,鹤子有身孕了,据她自己说八个多月了,在那里执行任务的人忙着查封,送其他人去收容所,还没顾上鹤子这个孕妇,只把倪家两个日籍下女送走了。倪新留下的那个地址是用化名租的,房子不显眼,设备却很全,属下已经把鹤子和仅剩的一个中国娘姨、两个箱笼安顿在那里了。”
刘泽之稍稍放心:“这就好,大可,辛苦了。”
“为了说服鹤子,属下不得已提到了您,鹤子说想见见你,被我一口回绝了。”安顿鹤子,已经够不理智的了,范大可当然不愿意刘泽之和鹤子有更多的瓜葛。
刘泽之叹了口气,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