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君对这次迎接佛骨入京大为重视,早就命人打造好价值连城的五重金棺银椁,并出动帝王卤簿仪仗队。队伍庞大,浩浩荡荡,已经沐浴斋戒过的国君坐在华丽的车驾上与骑在马背上的二皇子傅乾一起朝着皇家寺庙大佛寺行去。
早在半月前,百姓就听闻了国君将于大佛寺亲迎佛骨回京供养的消息,一大早就沸腾不已,手捧香花香烛站在路边相送,整条长安街上都充斥着清新淡雅的花香味,一夕之间冲淡了薛氏破败的腐朽血腥味。
大佛寺因为偶得一截佛骨而被定为皇家寺庙和内道场,先帝曾在四十年前大祭司参与平判的那场战乱后为了安定民心亲自前往大佛寺迎佛骨,只不过先帝并没有将佛骨迎回京城,只是开启塔基于当地供奉。
故而,当下国君亲迎佛骨是南豫史上第二次迎佛骨,却是第一次将佛骨迎回禁中。
大佛寺距离淮安百里,仪仗队到达以后,塔基开启,国君要对佛骨进行祷祝,故而需要在当地修整一夜,翌日才披着晨曦缓缓从大佛寺启程回京。
佛骨入京,象征天下太平,百姓安乐。
尤其是南豫自从四十年前那场战乱以后,先帝为了巩固政权将佛教地位抬到最高,南豫便出现了崇佛热潮,百姓对于佛学热情高涨。
午时,佛号声逐渐接近淮安,一夜未眠等在街道两旁的百姓激动不已,纷纷点燃手中的香烛,顶礼膜拜,有的甚至激动得断臂供佛,更有甚者焚顶烧指,嚎啕大哭。
整条长安街上皆被鲜花锦毯铺得严严实实,礼乐声阵阵,响彻淮安上空,所有人聚于宫门外,富佬们建造彩楼,解衣散财。
早前因为傅卿云手臂未痊愈,无法随国君亲自前往大佛寺迎佛骨,国君便派遣了他于建安门外接佛骨。
傅卿云是半路多出来的皇子,这件事在南豫人尽皆知,且前些日子在击鞠场上从马背摔下来折了胳膊。
可即便薛氏没落,六皇子废,百姓对于这位至今没做过一件坏事的大皇子还是喜欢不起来。
如今朝堂上都站在二皇子一端。
佛骨已经来到建安门前,太常寺卿见傅卿云发呆,赶紧上前来提醒他接佛骨。
傅卿云回过神,正准备接草香上前敬拜盛放佛骨的五重金棺银椁,身后突然袭来一股强劲的力道,不偏不倚恰巧击中他之前受伤的那只手臂。
钻心地疼痛让傅卿云在瞬息之间额头冒汗,手指一抖,草香顺着指尖滑落下去,他整个人也单手捂着手臂痛得直皱眉。
正沸腾的百姓们瞬间安静下来,数千目光直勾勾盯着傅卿云。
接佛骨的紧要关头发生这么大的变故,可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国君更是面色阴沉,皱眉看着傅卿云,“这是怎么了?”
“回父皇,儿臣手臂上的伤口发作,只怕是接不了佛骨了。”傅卿云恭敬跪在地上,声音没有丝毫掩饰。
傅乾站出来,“父皇,既然大哥身子不适,儿臣愿意为他代劳。”
“嗯。”国君无奈轻声一叹,目光掠向傅卿云,“既然身子不适,那就早些回去歇着,接佛骨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
“是。”傅卿云应了声之后由侍卫搀扶着往大皇子府方向离去。
傅乾看着那抹离去的身影,接过草香对着五重金棺银椁拜了三拜后手指轻启那华丽的棺椁。
五重打开,里面却空无一物。
傅乾瞬间面如死灰,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国君坐在车驾上见状后微微蹙眉,沉声问他,“怎么了?”
与傅乾一同看见金棺银椁里面空无一物的还有太常寺卿,那人吓得连呼吸都停顿了,听见国君问话,他指着棺椁,声音断断续续,“这里面……佛骨舍利……”
百姓不明所以,个个伸长脖子瞪大了眼睛。
“父皇,儿臣和太常寺卿头一次得见佛骨舍利,激动得说不出话了。”傅乾勉强维持着镇定,缓缓合上五重金棺银椁,微笑面对众人:“佛骨入京,天下太平!”
太常寺卿不敢置信地看着二皇子,佛骨明明没有在金棺银椁里面,二皇子竟然敢当着国君的面欺骗天下百姓,这可是欺君大罪啊!
百姓们听闻二皇子的话,瞬间又沸腾起来。
国君面色缓和了一些,车驾缓慢进入建安门。
太常寺卿一路上魂不守舍,他不知道这件事该不该提前告诉国君。
倘若说了,到时候弄得人尽皆知,那么这次接佛骨的意义就全毁了,可若是不说,三日后佛骨还要前往各个寺庙供养,难保那个时候不被人发觉。
太常寺卿正在纠结,走在前面的傅乾眼风斜过来狠狠瞪了他一眼,警告意味十足。
太常寺卿立即垂下了脑袋。
去往佛堂的路上都铺设了锦毯,迎佛队伍极为缓慢。
原本在这样一个迎接佛骨的中秋之日,应是霞光万丈,普照天下的好天气,但好景不长,仅在片刻之间,乌云黑沉沉压下来,爆雷闪电随之到来,佛号声,礼乐声,全都被暴雷的声音所取代,瓢泼大雨倾泻而下,浇灭了百姓点燃在街道两旁的香烛。
整条长安街上的鲜花锦毯仅在盏茶之间就被大雨冲刷得花瓣零落,为土为尘。
供奉金棺银椁的车驾虽有盖伞遮顶,但到底挡不住这暴雨来势汹汹,不断有雨水打在棺椁上。
傅乾大惊,连忙吩咐人找来纬纱将四周拦起来,但到底还是于事无补。
城门外有百姓眼尖见到了这一幕,大吼一声,“佛骨舍利被雨淋了!”
一句话,比天上炸裂般的暴雷还击中人心,百姓们纷纷冒着大雨涌到建安门边,要求二皇子开启金棺银椁查验。
傅乾一脸为难,看向国君。
迎接佛骨遇上暴雨,国君也万万没想到,他让人给傅乾传话说为了让百姓安心,立即开启金棺银椁。
傅乾站在原地不动。
太常寺卿走上前来对着国君直直跪了下去,“圣上请三思啊!佛骨怎能在这样污秽的暴雨天气之下打开沾染了阴霾之气?”
“儿臣深觉有理。”傅乾附议,“金棺银椁五重,必定不会有任何问题,然而如果这个时候打开,不仅会沾染湿气,还会沾染阴霾晦气,还请父皇三思。”
话虽如此说,但百姓们就像疯了一样,认定了方才的话就不松口。
国君被逼无奈,当即敕令傅乾开启金棺银椁。
傅乾和太常寺卿跪在地上死谏。
国君大怒,下了车驾亲自开启,结果里面空无一物,早上在大佛寺数百双眼睛亲自看着装进五重金棺银椁的佛骨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国君面色阴沉,胸口像堵了一块沉重的铅。
这个表情,顷刻间让百姓们议论纷纷。
突然又有人在人群中高喊,“金棺银椁里面根本就没有佛骨!”
此一句,无疑是为今日突然降临的暴雷暴雨和国君难看的脸色做出了完美的诠释。
这一下,百姓们是真的沸腾了。
刚才还表彰二皇子宽厚著称、进退闲雅的百姓立即露出凶恶的目光,那阵势,似乎要把傅乾活活刺个窟窿。
瞬息之间,形势突变,所有百姓都将矛头指向二皇子,认为由他接佛骨大为不祥,引发天怒才会在中秋之日下暴雨。
“二皇子根本不配接佛骨!”百姓们高声叫喊,骂声成片。
言论犹如一柄利剑狠狠刺入国君的胸膛。
国君阴沉许久才将目光扫向跪在大雨中的傅乾。
“父皇,儿臣什么也没有做!”傅乾死死咬着牙,他怎么也没想到早上所有人亲眼看着装进金银棺椁的佛骨竟然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这件事实在匪夷所思!
“是傅卿云,定然是他!”傅乾情急之下将黑锅甩到傅卿云身上,继续辩论,“父皇,难道您不觉得奇怪吗?刚好佛骨到了建安门前,大哥的手臂早不疼晚不疼偏偏在那个时候疼,若不是他动了手脚,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的事?”
国君深深皱眉,“方才所有人都亲眼看着的,卿云根本就没有碰过金棺银椁,他如何动手脚?”
“二皇子是想逃避责任,污蔑大皇子吗?”最前面听见对话的百姓恶狠狠问。
傅乾紧抿唇瓣,“总之,这件事不是儿臣做的。”
国君不再看他,余光扫向太常寺卿,“方才二皇子开启棺椁的时候你可看清楚了?”
太常寺卿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惶恐道:“回圣上的话,老臣看得很清楚,二皇子开启第五重棺椁的时候,里面的确什么也没有。”
国君皱眉,“老二,一路上你都走在金棺银椁旁边,中途发生了什么事你会不知?”
“父皇明鉴!”傅乾低垂着头,“儿臣一路上的确寸步不离地看守着盛放棺椁的车驾,儿臣敢用项上人头担保中途并没有任何事情。”
国君脸色更加阴沉,手指掐在御驾扶手上,手背青筋突兀。
宫门外百姓的咒骂声更加激烈。
国君闭了闭眼睛,吩咐前面引路的禁军,“将二皇子抓起来关入天牢,让大理寺尽快查出佛骨的下落!”
傅乾一听顿时面色狠狠变,“父皇,儿臣没罪!”
但很快,他就被禁军押了下去。
国君捏着眉心,让太常寺卿组织人在宫门外安抚百姓,他直接去了寝殿。
因佛骨丢失一事,民心大乱,导致中秋祭天仪式无法照常进行,国君回宫以后满心愤怒找不到地方发泄。
二皇子的母妃德妃听闻自家儿子被关入天牢以后匆匆赶来帝寝殿求见国君。
“她来做什么?”国君正在气头上,甫一听闻德妃求见,语气中有几分不耐烦,立即摆手,“让她回去,朕现在谁也不见!”
“陛下!”殿外的德妃显然听见了国君的话,大喊一声,“二皇子必定是冤枉的,还请陛下明察还他一个清白!”
国君深吸一口气,对内侍道:“传她进来!”
德妃提着裙摆,一路哭哭啼啼走进来跪在地上,“臣妾方才听闻佛骨丢失一事,深觉此中有蹊跷,陛下万万莫要因为一时冲动而错怪了二皇子。”
国君眼风一斜,“你说傅乾时冤枉的,可有证据?”
德妃垂下头,“回禀圣上,臣妾并无任何证据能证明二皇子的清白,可陛下也没有证据这件事是二皇子做下的不是么?”
“这么说来,德妃认定了这件事是朕做下的?”
德妃面色大变,“臣妾不懂陛下的意思。”
国君看着她,“当时大佛寺的住持和方丈以及所有的得道高僧以及朕和傅乾都亲眼看着佛骨装入了五重金棺银椁,来的路途中,傅乾一直骑马走在棺椁旁边,期间并无任何停滞以及异样的事发生,然而到了建安门前的时候,五重棺椁打开,里面的佛骨却没了踪影,朕的御驾就在佛骨后面,如果按你说的傅乾是被冤枉的,那么这件事难道不是朕做下的?”
德妃吓得小脸毫无血色,颤抖着唇瓣,“陛下您想一想,二皇子能得此机会陪同您一起去大佛寺迎接佛骨本是多光荣的事,他有何缘由,有何动机要去偷了佛骨自打脸面?”
国君眯了眯眼睛,随后挥手赶人,“你先退下去,这件事朕自有决断。”
“可是……”德妃还想说什么,却被国君一个眼神给吓得闭了嘴巴,站起身迅速回了自己的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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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鹤颐楼雅间内,嘟嘟和西宫良人相对而坐。
嘟嘟单手拄着下巴对着那一桌子佳肴发呆。
西宫良人见状,疑惑道:“这些都是你爱吃的菜,怎么不吃了?”
嘟嘟无精打采道:“前几天我四岁生辰,麻麻不在身边,爹爹也不在身边,今日中秋,我还是只能举着酒杯空对月。”
西宫良人眸光一动,随即笑道:“这不是还有我么?”
嘟嘟懒懒掀开眼皮,“大伯,你刚才去哪儿了?”
西宫良人看了看旁边案几上的佛龛,神秘笑道:“我答应了你干爹取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嘟嘟头一次得见佛龛,觉得新奇,站起身来就要去摸。
西宫良人赶紧将它送到房梁上,微带吓唬,“这个东西不能碰,碰了要倒大霉的。”
“切——”嘟嘟兴趣缺缺地转回来坐下,又开始多愁善感,“愁啊愁,爹不疼娘不爱,爷变成流浪狗了。”
西宫良人见他虽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但眸中的伤色一览无余,他不由得有些心疼,宽慰他,“你别灰心,总有一天你会找到娘亲的。”
桌子上精致的饭菜,嘟嘟一口没吃,他软软趴在桌子上,“大伯,你知道吗,我以前一直在帝京城找啊找,就是希望能有一年过生辰的时候能听到娘亲亲口对我说一句‘生日快乐’,后来我找到娘亲了,也亲眼看着娘亲嫁给爹爹,我以为这一次能听到这四个字,却没想到还是想多了,别说娘亲,就连爹爹都扔下我不管了。”
他声音有些哽咽,脑袋再也不肯抬起来。
西宫良人心中揪痛,安慰他,“小嘟嘟,大伯陪你过生辰,也陪你过中秋好不好?”
嘟嘟依旧把头埋在臂弯里,伸出一只手摆了摆,瓮声瓮气道:“大伯你不用安慰我,至少我知道今夜不会发生奇迹,娘亲永远不可能会像她跟我说的童话故事里那样会在我许完愿以后突然出现。”
西宫良人听了这一番话,心中堵得慌。
屋内静默许久,西宫良人正想开口说话,嘟嘟再次抬手打住他,“别说话,让我静一静。”
他这一静就静到了周公家。
西宫良人轻轻将他抱到了床榻上这才打开窗户看着外面色泽朦胧的黑夜。
这个中秋没月亮,没有团圆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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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紫薇山。
用过晚饭的百里长歌坐在窗边,窗外无月,只有一眼看不到边的黑暗,她手掌轻轻抚着小腹,脑海里却浮现出嘟嘟精致可爱以及他在陌生人面前分毫不肯吃亏的聪明样子。
嘟嘟在紫薇山的时候,她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好几次想将他抱在怀里好好安抚,可是,她不能。
这条路,一旦选择了就必须走到底,她必须要将傅卿云扶到东宫之位,向叶天钰证明自己的实力然后等着被召回去开始她真正的计划。
“先生。”魏俞跟着她多时,自然能从气息感觉得出来她的些许心思。
“我没事。”百里长歌摇摇头,“就是觉得自责,嘟嘟四岁生辰的时候我没能在身边,今日中秋,我还是没能光明正大的陪着他,他心中必定恨死我了。”
“不会的。”魏俞笑道:“小世子向来心胸宽阔,再怎么说他也不可能与自己的亲生娘亲较劲儿不是,否则他也不会大老远跑来南豫找你了。”
百里长歌没说话,依旧看着窗外沉默,突然问魏俞,“你说,王爷在北疆怎么样了?”
“这个说不准。”魏俞摇摇头,“毕竟我从来没去过北疆,更没上过战场,但是我听说北疆的气候极其恶劣,如今已经入秋了,倘若年前战争还没法结束的话,估计他们要在那儿过冬了。”
百里长歌长叹,“雪地作战,谈何容易,西陵的兵将早已习惯了那边的气候,只怕真到了那一步,大梁会处于下风。”
魏俞看她一眼,“先生,你可别忘了你肚子里还有个小的,王爷那边虽然值得担忧,可你距离他十万八千里,那么远的地方,哪里是你顾得上的,你可千万不能因为忧心王爷而伤了身子动了胎气,否则王爷要是知道的话定饶不了我。”
百里长歌长呼一口气,问他:“魏俞,如果你非常在乎的人成了你的杀父仇人,你还会原谅他吗?”
魏俞想了想,“这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