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剑到清溪镇很快,今年的气温不算太低,也还没入深冬,镇上没有下雪,只有隐约的梅香飘来,十分清幽。
许多酒肆餐馆都已经逐渐高高张挂起大红灯笼,小摊贩的一角也扯上了一抹红布,处处都是迎接新春将近的气氛。
秦梅香看着熙攘热闹的街巷,微微笑道:
“师尊还记得十年前的清溪镇吗?那会儿还没这么大,但是人们都欢愉得很,过得很幸福,一到冬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张罗着祭拜巴瑶神女,祈求来年顺遂安康。”
万长嬴走在他身侧,偏头看着他,轻声答:
“嗯,和现在一样。”
秦梅香垂眸,盯着脚下的青石板一步一步跨着:
“再后来,四年前,竹姐姐腹中因附灵共生术而死的妖灵作乱,清溪镇萧瑟了好长一段时间,家家户户都在大门上悬挂着卯木长老做的辟邪药囊,门可罗雀。”
万长嬴瞳仁颤着,心绪复杂地点头:
“如今玉承恩已死,怀光宗覆灭,祁正渊和卫慈将所有能超度的无辜魂灵都超度了,在怀光宗内搜集到的所有衣物,配饰,早已吩咐弟子去上报失踪者的地界逐个认领,分发。”
他站住脚,心疼地叹气,看着秦梅香低落的神色,道:
“你也为梅苑所有人复仇了。”
秦梅香收起黯淡,释怀般仰首看向略微灰暗的天空,一望无际,雾蒙蒙的,似乎快要下初雪了。
经此一战过后,五大宗门皆受重创,镇守东侧沿海一岸的怀光宗就如几百年前一般,陡然覆灭,几乎所有弟子都中了蛛丝儡,在婚宴那夜被斩杀殆尽,尸身与他们整座仙山楼阁一起焚于火海之中。
白桦宗的弟子也损失了将近三分之二,迄今为止,各大宗门负责运输门下修士回乡的队伍都还一刻未停。祁正渊和卫慈此时也还正和留在怀光宗的各宗修士一起超度魂灵。
谁能想到,仅仅一夜之间,曾经无数人向往,敬仰,挤破头也想踏入其中的煌煌修仙界,在内斗之中,因几人之贪念,几乎彻底没落于尘埃里。
忽然,远处越来越清晰靠近的悲戚哭声细细碎碎传来,白色的帷幔从街巷中飘出,万长嬴蹙眉,与秦梅香一起默契地靠到街边去,望着白帆来处。
在身披白色麻衣的少年领头下,漆黑的灵柩逐渐从拐角处被棺夫抬着,露出头来。
穿孝服的人只有一个,从拐角处抬出的棺材却有五台。
少年埋着头,抿着嘴唇,脸色煞白,双眸如失了魂般垂着,只有泪水在不停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他身后除了棺夫,就再也没其他人了。
“这是今日第五个了吧……”
一句哀叹飘进秦梅香的耳中,他木然回头,看见说这句话的小贩正搓着被冻得发红的双手,不停往掌心哈着热气,无奈又苦涩地摇着头。
半晌,这小贩终于察觉到站在他摊子前的两个人正望着他,仔细上下打量了番他们的穿着和气度,淡淡开口问:
“二位是咱们附近山上牛鼻宗的仙君吗?”
秦梅香抱拳行礼,点点头,起身说道:“正是,敢问店家方才所说的第五个是何意……”
小贩摆摆手,一副难言的模样,紧皱着眉头,不停叹气。
“这些都是昨日认领了前些时候镇上失踪的人的遗物之后,补办葬礼的。”
他指了指从街道上缓缓走过的送灵队伍,继续道:
“这位公子是张姓富商家的少爷,那张富商和妻子老来得子,将近四十岁了才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个儿子,从小到大当宝贝似的养大,一家人要什么有什么,心底也善良,过得多让人羡煞啊。”
“结果就出了那档子事,莫名其妙的,张家老爷夫人都生了重病,后来又莫名失踪了。昨日各位仙君派人下山认领衣冠时,这少爷才知道,他父母亲人都……哎……”
不用说也知道他说不下去的结局是什么。
都死了。
万长嬴和秦梅香相视一望,心有灵犀地看见了对方眸中深不见底的黑。
棺木上覆盖着绣有金色往生咒文的白色锦缎,随着队伍的行进,锦缎的边角轻轻飘动,四周悬挂着的白色纸幡,在风中沙沙作响。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站在街道两侧。
有时候越是喜悦嘈杂的气氛越是显得悲壮,红布长帆与素色帷幔在缠绕,交织,飘动,嘲笑着人的生命有多么脆弱,无能。
快新春了,有人欣喜挑拣着年货,有人从此孑然,家中再无欢声。
秦梅香喉头酸涩,埋下头不忍再看。
那个少年,领着队伍的少年,独自一人的少年,哭到麻木双目空洞的少年,与灵柩一起逐渐消失在巷尾,没人知道他要到哪里去。
万长嬴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哑声喟叹: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他能看到,那白衣少年的身影与当年梅苑中跪地而泣的黑衣身影重叠,像冬日的腊梅花瓣,零落下来,从此以后,只能孤身漂泊在这世间。
“好吃的干果嘞!”
“汤圆馅!”
“漂亮极了的烟火!”
送灵队伍一过,街上很快就又恢复了热闹,叫卖声此起彼伏地高喊,咕噜噜的热气在翻腾,白布消失了,只剩红帆恣意地飞舞,长街蜿蜒,喜庆欢快,人头攒动,沸反盈天。
每个人都在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平凡又不平凡。
而在没人知道的角落里,逝去的魂灵在亲人的眼泪中彻底告别人间,鲜血浸染的尸身在火光中灰飞烟灭。
崩溃,又重建。
今日虽然布满阴霾,但或许明日就能阳光灿烂,日子都是一天一天过去的,今日的阴霾不可逃避,明日的灿烂值得期盼,所以最最重要的事就是,一定要,珍惜眼前。
秦梅香从怀中掏出一颗带着体温的牛轧糖,递到万长嬴眼前:
“师尊,给。”
万长嬴垂眸,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在原地,周围的喧嚣仿佛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双眼直勾勾看着眼前这个总算卸下沉重,露出笑容的人,口唇微颤:
“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