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楚果,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其实也不一定要带走他。”
谢玄衣低垂眉眼,沉声说道:“沅州太乱,他得活着。”
“自栖霞山一战之后,纳兰玄策与梵音寺的矛盾彻底无法调解。”
“灭佛……是迟早的事情。”
“如今消息封锁,元宁郡看似太平,实则不然。”
谢玄衣深吸一口气,道:“我怀疑,铁骑灭佛已经开始,只不过因为‘因果道则’提供的庇护,我们暂时没有觉察。”
说到这。
他的目光落向山坡对面。
桃源村深处,供奉着的那座圆光寺。
邓白漪微微一怔:“你的意思是?”
“灭佛,已是必然,避无可避。”
谢玄衣神色平静,一字一顿说道:“与其让孟克俭率铁骑踏平这里,不如……我们提前推了这堵墙。”
……
……
“推了这堵墙?”
声音落地,四周静地落针可闻。
圆光寺众僧诧异地环顾四周,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今夜月光清亮,山泉清凉,灯盏光火微弱摇曳,映照着这古怪微妙的一副画面。
最后。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位坐着轮椅的黑衣少年身上。
桃源村来了位不得了的神医。
这段时日,谢玄衣救了不少人,其中也不乏圆光寺卧榻已久的老僧。
正因如此,他说出这番话,才没有被直接逐出门去。
在座的诸位,或多或少,都受了他的恩惠。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乱世之中,得此医治,无异于再造之恩。
“你……再说一遍……”
一位老僧,神色憔悴,揉着眉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今日,我听到了小道消息。”
谢玄衣缓缓说道:“沅州铁骑正在清剿佛门古刹,铁骑所过之处,古刹寺庙倾塌。要不了多久,应该就会抵临元宁郡……”
一片嘘声。
众僧面面相觑,谁都不愿相信这消息。
“是真的。”
便在此时,谢玄衣身旁一道平静的少年声音响起。
跟随谢玄衣一同来这圆光寺的,还有褚果,以及郑逢生。
褚果神色镇定自若,一本正经说道:“还记得今日申时来桃源求药的老先生么,这是从乾州南下的行脚商,他告诉我如今整个沅州都被封锁了。纳兰玄策与梵音寺的矛盾彻底不可化解,安阳郡如今已被铁骑踏平。”
“……”
谢玄衣瞥了眼少年郎。
褚果说的煞有其事,但实际上,哪有这个乾州南下的行脚商?
申时来求药的老先生,不过是隔壁山的耕农。
不过经由褚果这么一说,有鼻子有脸,众僧神色变得凝重了许多。
“当真有这消息?”
那位老僧声音颤抖询问,只不过他问的不是褚果,而是郑逢生。
被褚果轻轻捏了把肩头的老郑,无奈叹了口气,道:“嗯……确有此事……”
“阿弥陀佛。”
不少僧人,诵念了一声佛号。
灭佛这两个字。
许多年前,便有人在说了……
梵音寺与九皇子结交,而纳兰玄策则是力挺太子,随着这两党恩怨愈发加深,灭佛二字愈发严肃,可谁也想不到,这残酷之事竟然真的发生在自己家门之前。
“有禅师在,纳兰玄策怎敢如此?”
一位老僧仍然不愿相信。
他活了八十余岁,见证了梵音寺最辉煌的那段岁月,当年他拜入佛门之时,梵音寺还有着天下第一大宗的声名,天下人人都想见禅师一面,天下人人都要给佛门一个面子。
“时代变了。”
褚果摇了摇头,平静道:“禅师已经许久没有出面了,说不定已经死了。”
“……谁说的?”
听闻此言,密云忍不住开口,但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小声纠正道:“说不定禅师只是不愿出面……”
“别说禅师。”
褚果瞥了眼小家伙,没有多疑,而是继续说道:“就算是菩萨转世,也救不了沅州这么多的苦命人。倘若沅州铁骑至此,圆光寺能活下几人?桃源又能活下几人?难不成禅师会为了在座诸位,亲自露面?”
此言一出,圆光寺彻底寂静。
众僧叹息。
他们知道,小楚大夫说得没错。
佛门遭遇打压,已经不是第一年,这些年无论遇到何等困境逆境,禅师都未曾出面。
“听说佛子大人带着使团去往褚国了。”
一位中年僧人,感慨唏嘘道:“前阵子,还能听到使团归离的消息。如今消息彻底没了,该不会是遭遇意外了吧?”
“那个行脚商……说的可能是真的……”
另外一位僧人也喃喃自语:“按照路程计算,梵音寺使团归离,如今应该正在沅州……”
越是议论,气氛越是死寂。
最终众人都将目光投向圆光寺的住持,那位缔了桃源阵法的“大和尚”法诚。
佛门等级制度并不森严,但却有着清晰明确的果位顺序,有幸拜入梵音寺,能够聆听佛法的“修士”,无论境界多高多低,出门再在外行走,都会被称呼一声“大和尚”。
与平常僧人和尚不同,加上这个“大”字,便是认可了梵音寺继承天下佛门正统。
“……”
法诚其实是一个相当瘦削,甚至有些干瘪的僧人。
在谢玄衣,褚果到来之前,桃源并没有医师,也没有这么热闹……
这些粥食,全是他出门在外,徒步请求施舍得来。
一砖一瓦,也都是他带人组建,花费了数百天。
如今的桃源,秩序井然。
因为所有人都畏惧法诚立下的“规矩”。
可实际上,见过法诚本人的,寥寥可数。
法诚去过梵音寺,修行过佛法。
但……却没有任何修行境界。
不是所有梵音寺的僧人,都会修行。
村口的那座阵纹,乃是他唯一从梵音寺带出来的东西,那座简陋阵纹,品级不错,可以布设迷雾,用以自保,的确可以威慑凡俗。
圆光寺的僧人们纷纷以言语为大和尚“法诚”渲染,久而久之,人们心中便多了一份敬畏瞻仰的形象。
实际上。
这只是一个凡俗。
甚至是一个残缺的凡俗。
法诚默默打着手势,指了指头上的庙宇,又指了指远方的明月,最后,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他天生残缺,无法开口说话。
他是一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