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酒味的山
六十年前,十一月,雪落,冬至。
今年是个大雪年,即便是远在江南的应天,也下了场细细密密的雪。
呼呼
寒风扫过应天外的万里雪原,冷清日光垂洒,雪内不时有微光轻闪,宛若群星,可走近一看才知是满地散落的兵刃盔甲。
来往拾客推着木轮车,在雪原四周游荡,捡起相对完好的兵刃,准备带回城内回炉重造……离国来的人会出价收的。
偶然瞧见完好无损的大枪长刀,便足以让他们露出满意的笑……这些兵刃换来的银两,已经足够他们让家眷有滋有味生活一年有余。
只是偶尔有人回首望去身后应天,神情却渐渐带上些许复杂唏嘘。
辰国为夺回燕云十六州,十五年内六次北伐,累计调兵百万,连年征战,国力亏空,最终导致离国势大,辰国无力抗衡。
半月前,三十万大军围城三月有余,应天粮草亏空,城内百姓近乎人相食,内忧外患下,辰国末代皇帝开城投降,伴随着应天告破,辰国立国一甲子,宣告亡国。
或许是为防离军欺辱辰国皇室女眷,末代皇帝杀尽皇族,而后自缢,只余尚未继位的辰国太子,萧灵运。
为何兄弟姐妹都死了,单留他一个人活着为何父皇不杀他
咕噜咕噜————
一架马车在人群,尸骸与刀枪中穿行而过,辰国太子萧灵运坐在车厢内,面无表情,默然望着眼前车帘,百思不得其解。
离国太祖高皇帝念及辰国末代皇帝投城自缢,温良谦功,因此也未杀他,而是将其封为‘辰王’,迁往江右,看似封赏,实为暗贬,更为抚平民心。
你们的辰国皇室还没死绝,如果想反离复辰,就找萧灵运暗中发展图谋去,因此最近几年别瞎起事……随着辰国告破,长江以南已尽归离国所有,太祖高皇帝踌躇满志,欲几年内便夺回燕云十六州,驱逐戎人。
他乃沟通天地之桥的高手,此举……不愧武人,很狂,根本没把辰国余孽放在眼里……我给你们机会暗中发展,只要你们近几年别搞事搅乱他收复失地的大计即可。
但话虽如此,太祖高皇帝也只允许萧灵运携带少量护卫,低调出行,身边更有无数太祖高皇帝的眼线,显然……所谓的‘反离复辰’,定是在太祖高皇帝眼皮子底下进行的。
太祖高皇帝不怕萧灵运搞事,只怕萧灵运耽搁他收复燕云十六州。
这种层层监视,既是软禁,也是屈辱……毕竟遥想半月前,萧灵运还是辰国太子,不日便可继皇帝位,但如今却不亚于阶下囚。
由极尊至极卑,这种极致的反差,足以让人崩溃。
萧灵运暂时还没有崩溃,他依旧在思考那个问题……为何单留下他一人独活
马车兀自向前,无人说话,除了马车碾过积雪的声响,再无其余杂音,满是死寂。
直到有护卫抬手轻敲车厢,“王爷,有人跟踪。”
王爷这个称呼让萧灵运的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他……如今他已经不是辰国太子,而是辰王。
跟踪者其实不会武功,很快便被护卫抓来带到萧灵运面前……是个女子。
身着鹅黄衣裙,不过二八年华的少女……很清秀,看上去有些呆气天真的女子。
萧灵运认得她,乃是东宫沽酒侍女……虽然是个沽酒侍女,但脑袋笨笨的,做出过用酒喂的糗事,因此他印象深刻。
那时候她还被东宫的嬷嬷教训,是萧灵运瞧见后为她求情,才免去责罚。
似乎是叫衣儿。
“你跟踪我作甚父皇便早散给你等财物,归乡去吧。”国家已破,亲人皆死,萧灵运心底沉重,面无表情,说话的语气也便谈不上好,道。
衣儿站在马车外,仰着脸望着萧灵运,冬至缘故,天气寒冷,小手与小脸皆是红扑扑的,呼吸间,口鼻也有白气吐出。
听到此言,她才恍然想起什么,自袖中取出一锭银子,踮起脚尖儿,高高举起,递给马车上的萧灵运,“太子去江右免不了吃苦,这些银子我都给你……我,我就是沽酒的,没领到多少银两,对不起……”
她还叫萧灵运为太子。
萧灵运微微一愣,望着她通红小手高举着的银锭,沉默几秒,后默然放下车帘,坐回车厢,嗓音自车厢内传来,“回乡去吧,我不缺你这点银子……再给她拿百两纹银,她一介姑娘家,出行不易。”
护卫默然取出银票递给沽酒侍女。
她没接,而是双手趴着车窗,朝里面喊道:“太子,我,我想和你一起去江右……”
萧灵运没有回答,只是默然抬手,马车便自顾向前。
他这种阶下囚,落水狗,丧家犬,没有脸面再见任何一个相识之人。
“太子,太子——”
马车后还能听见沽酒侍女的呼唤声,后这声音渐渐遥远。
行路一天,已至深夜,来至一处镇子,住进客栈,护卫取来晚饭。
今天是冬至,按照江南的习俗,该吃汤圆……但汤圆汤圆,阖家团圆。
而且,辰国皇室,代代冬至都吃饺子……因为这是燕云十六州的习俗,他们是在以此谨记,失地未复。
萧灵运默然望着碗中冒着热气的汤圆,没有动筷,只是默默饮了三壶酒,上榻安歇。
一夜过去,客栈外风雪连天,可听‘呼呼’风声。
天色微亮,萧灵运默默起身,一夜未眠,来至客栈外,却兀的瞧见客栈外的石阶上,蹲坐着一个人……那位沽酒侍女。
她不会武功,双腿走不过马车,因此萧灵运休息时,她仍在风雪中赶路,此刻裙摆上满是泥泞痕迹,狼狈不堪……好好一位清秀的姑娘家,将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她蹲坐在客栈外,点着小脑袋,将睡未睡,似乎是因为寒冷,双臂紧紧抱着小腹,听到脚步声,忽的惊醒,连忙起身,“太子……”
萧灵运狠着心,面无表情望着她,“为何睡在这里”
“我,我不知太子住哪间房,怕一进客栈,就与太子错过,只能待在外面……”沽酒侍女好似做错了什么,垂下小脸。
萧灵运沉默几秒,而后问:“何不归乡”
“没,没钱了……”沽酒侍女不好意思垂下脑袋。
萧灵运疑惑看她,“发生什么了”
说着,他便准备自袖中取银票。
继而便见沽酒侍女松开紧紧抱着小腹的双臂……一油纸被她抱在怀中。
她被冻得小手通红,不住轻颤,拉开缠着油纸的系带,将其拆开,却见内里竟是十几个饺子。
萧灵运愣在原地。
呼呼————
寒风夹杂着雪落下。
沽酒侍女朝萧灵运笑,“昨天是冬至啊,他们肯定不知道太子向来都是在冬至吃饺子的……他们不知道,我知道的,但这镇子没卖饺子的地方,我就银子,借用某户人家的灶台,为太子现包了十几个,您尝尝还热乎……额,不,不热了。”
沽酒侍女垂眼看去,饺子在她怀里,早已被她睡梦中无意识挤压成了面肉粘黏的坨坨,更是一片冰冷。
她抽了抽鼻子,一个不会武功的姑娘家在荒郊野岭追着跑了几十里路不哭,一个人可怜巴巴蹲坐在客栈外不哭,现在却忍不住开始掉眼泪。
萧灵运望着忍不住哭泣的沽酒侍女,想起以前种种……但他已经不是辰国太子了。
这沽酒侍女就算跟着他,也只是阶下囚的侍女,天生低人一等,不得自由,就算是遇见什么危险,他也没有能力护着她。
他什么也没有。
萧灵运抬手接过油纸,吃了口这冷冰冰,面肉粘黏的坨坨,后道:“你回乡吧,我给你银子。”
“不,我要跟着太子。”沽酒侍女执拗望着萧灵运。
“跟着我又能如何”
“伺候太子。”
“我不是太子,你也不是侍女……回乡找个好人家吧。”
“太子就是好人家。”
“待去江右,终身软禁,寸步不得出,你当我侍女,也会如此,你就这么笨,连这都不明白真以为他封我为辰王,我就是一个王了!”
“我不在乎太子是太子,还是辰王。”
“说什么胡话你的卖身契早就被撕了,已经得了自由,何必跟着我受苦”
沽酒侍女久久凝望着萧灵运的眼睛,而后忽的一笑,自袖中取出一张纸。
萧灵运一顿。
正是她的卖身契。
沽酒侍女将其塞进萧灵运手中,低声道:“没撕的……我不让嬷嬷撕的……”
风雪连天,寒风呼啸……两行清泪。
沽酒侍女说她出身临安,幼时是富家女,只是因萧灵运的爹爹曾救过她爹爹一命,才将她送进宫,伺候萧灵运,以偿圣恩。
她可以回江南,回娘家……但她就是要跟着萧灵运。
两人是在前往江右的路途成亲的,那是一间废弃道观,行至此处,暂且歇息,两人说成亲就成亲,毫不犹豫。
道观后有条小河。
买了酒,衣儿将酒壶放进河水里,对萧灵运得意道:“这酒啊,还是用水浸凉了才好喝,所谓‘三浸一饮’,冰香唇齿,这第一浸啊,就,就是……额,嬷嬷当时说什么来着……”
沽酒侍女忘了,她确实笨笨的。
萧灵运知道她喜欢,时常在路途中摘些野送她……她不收,反而埋进土里用酒去浇,说是想培育出一种用酒浇灌,盛开后又有酒香儿的。
萧灵运问她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