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裴清光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许久,白老翁才又叹了口气,坐在一旁的空位上,苦口婆心:“最初我找裴震讨来这村子,是因为云岚不愿自己脸上的伤暴露在世人面前,我便想着给她造个世外桃源。可慢慢的,村子里的妖越来越多,那些家伙你也都见过,都是些老弱病残或妖力低微难以长时间维持人形的小妖,云岚就跟着我照顾着他们,这几十年没少操心,论起这个,我对她实是有愧。”
孟流景坐在白老翁身边,认真听他继续道:“云岚总说,若不是我,她早就在掉入悬崖的时候没了命,却从不让我提起,她之所以会掉入悬崖,是因为被化出原形的我吓了一跳,这才失足坠崖。”
“因为你?”孟流景没忍住问了出来,随即意识到不对劲,不安地望向白老翁。
白老翁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个时候我已经以卖货郎的身份与她成亲,我们一同上山挖野菜,我记得也是个月圆的时候,有只小妖偷偷摸摸靠近,我本想散些妖气将它吓退,一不留神露出了尾巴,被云岚瞧着了。”
孟流景有些怔愣:“即便如此,她还是愿意和你在一起。”
“是啊,”白老翁搓了搓手掌,满脸苦笑,“后来她说,我虽然是个妖,但心肠不坏,愿与我相守,可我知道,如果不是我,她这样善良的人,应该有个自由快乐的人生,而不是一辈子陪我蜗居在这小小村落。”
“但至少,这一世白奶奶很幸福。”孟流景想起每次见到白奶奶时,她脸上洋溢的笑容,那是他所见到的最真实、最强烈的幸福。
白老翁不再开口,佝偻着脊背,双臂撑在膝盖上,指尖止不住地颤抖,孟流景无言起身,走到白老翁身边,宽大的手掌轻轻拍着白老翁的肩膀,或许作为一个后辈,孟流景此举有些冒昧且怪诞,但在如此一种情感共通的境况中,这样的行为,是同类能给予的唯一安慰。
白老翁垂眸望向地面,眉头慢慢拧成一团,花白的眉毛如同冬日里的被雪青松,遍染寒霜。良久后,白老翁叹息一声,缓缓抬眸望向孟流景,道:“那天她睡前问我,这辈子后不后悔遇见她,我说,悔啊,如果不是因为遇见我,她这一生本不必如此辛苦。”
孟流景放轻了声音:“白奶奶一定反驳了你。”
“没错,”白老翁点点头,“她说,能遇见我,真是太好了。”
孟流景默然无言。
“小梦貘,”白老翁突然站起身,颤抖着伸出手,用力握住孟流景的手臂,“清光丫头对你也是有悔的,她不说,但我看得出来,她恨自己为什么要把你拉进与灵脉有关的这趟浑水,为什么要把你拉进自己被诅咒着,所剩不多的余生里。”
白老翁的眼神空洞而悲切,孟流景下意识想要避开这道眼神,却还是强迫自己与之对望,坚定道:“是我主动招惹的她,我心甘情愿。”
白老翁不知在想些什么,出神许久,又是一声叹息:“那就好,那就好……”
孟流景只觉臂上一松,白老翁踉跄着后退两步,抬头望向头顶星空:“若真有转世轮回,只盼上苍垂怜,让云岚安然一世,这村里里桩桩件件的烦扰,不必再惹她忧心。”
孟流景也顺着白老翁的视线抬头,他听出了白老翁的言外之意,裴清光为苍生当一世灵脉守护人已足够辛苦,若有来生,莫入此苦海。
天上的星子闪烁不休,不知多少人的思念被播撒在夜空。
孟流景想,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这一世尽心尽力,与挚爱携手并肩,待到裴清光走完人世旅程,他便像白老翁留在这里守护着村子一样,替她守护着裴家的灵脉。
只要天下太平,苍生安居,另一世的裴清光定会拥有很好很长的一生。
毕竟她是那样善良勇敢的人。
只求今生相守,不求来世姻缘,或许就是人与妖相恋的永恒结局。
而在他们身后的黑暗中,在裴清光走过的厅堂里,一个瘦小的身影藏身于角落之中,背靠着墙壁缓缓跌坐在地。
在她脸上有未干的泪痕,在窗口透过的丝丝月光中折射着星子般的微光。
是听到一切的萦风。
是已遇到轮回后的爱人的萦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