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二，湟州。
清晨，董昭醒过来，洗漱之后，收拾好了行李，准备跟沈青等人告别了。
可是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来，于是再次将所有人召集了起来。而这一次，不是在帅堂，而是在西边城楼上，当着所有守城士兵的面。
“我们要立碑！”站在城楼最高处，董昭说出了五个字来。
“立碑？”杨玉真不解，为什么要立碑？众人也疑惑不已，不知道董昭要干嘛。
董昭缓缓道：“去年，我入西川之时，在大江之上遇到了一群水匪，我让他们去投奔苏伯伯，为国效力……没想到，这群人真的投了军，青姐，你还记得吗？”
沈青想起来了，说道：“不错，为首的一个，是个独眼好汉，名叫杜楷……他跟他麾下的七十几个兄弟都战死在了樊城……”
“杜楷他们是英雄！后来我得知，苏帅命人在樊城城头为他们七十余人立下了一块石碑，在石碑上刻下了他们的名字，来纪念这群草莽英雄！”董昭慷慨大声道。
众人瞬间明白董昭要做什么了，一个个严肃起来。
“今日，我便要效仿苏帅故事，将此次湟州之战，我们阵亡的所有人，不论是将军士兵，亦或是江湖好汉……甚至是贩夫走卒！我们要在这城头用碑文刻下他们的名字，让后世之人谨记！湟州血战，我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是这些英雄，用他们的血，守住了湟州，守住了我中土的西陲之地！他们不该被遗忘，他们是我们的脊梁！”
董昭用最大的力气喊出了这段话来。
一时间，所有人肃穆不已，的确，不能忘记这些人……
“是！谨遵董帅之命！”沈青带头喊道。
“谨遵董帅之命！”
“谨遵董帅之命！”
城上城下，所有人用最大的力气喊出了这句话，来回应董昭……
这是董昭在湟州所做的最后一件事……立碑刻名，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更不是收买人心。而是，唯有做点什么，才能让心中少些愧疚，才能稍微对得起那些为国捐躯之人！
董昭下完了最后一道命令之后，便告别了众人！他在所有人的注目下，与林萍，慕容幽兰上了马车，带着几个木匣子以及自己的行装，一路从湟州城中间大道驰骋而出，笔直出东门，直奔东边而去！
湟州，再见了！
望着董昭车马远去，人群里，一个中老年人，神色复杂无比。他不由暗自感叹道，好一个董昭，好一个麒麟儿！
不管他是收买人心也好，是真心做事也罢，但这西陲，却是真真实实的被他平定了……
出了湟州之后，董昭将手伸向了马车角落里那两个黑色的木匣子，他知道那是什么，但是还是想打开来看看。可是旁边的林萍止住了他：“昭哥，这黑色匣子里是两个人头，有什么好看的？”
“看看而已。”董昭还是将那两个匣子拿了起来。
匣子里的两个人头，一个是乌托汗的，一个是雅沙的。两个人头都被油蜡封住了，油蜡不会让腐烂的气味溢出来，但油蜡是透明的，两个人头那狰狞的面目清晰无比，让人看着心悸。
董昭看着这两个人头，并没有笑，反而一脸严肃，他没有多说什么，看了一眼之后，直接盖了起来。
为了这两个人头，不知死了多少人……狼子野心的君主，一句话，一个眼神，恐怕就有数万人丧命……讽刺的是，当时高高在上的他们，可曾想过今日会成为匣中之物，供人观赏？
权欲到头，还不是一场空？董昭感叹了一声，随后看向了放在高处的一个红色匣子，那个匣子上边写着字。
“山西大侠辛吉。”
那是辛吉的骨灰盒。
董昭双手捧起了那个红色匣子，看着“辛吉”那两个字，神色肃穆不已，一时哽咽，难以言语。
“昭哥，生死有命，辛大侠不会怪你的。”慕容幽兰说道。
辛吉当然不会怪董昭了，董昭想的并不是这些。
彭渐，汪澄，吴汉兴，苏博，加上现在的辛吉，这些前辈一个个与他相识，一个个对他有恩，可是这几年来，这些老前辈，却一个个离他而去……
虽说人终有一死，可谁又舍得死？谁又舍得那些可敬可佩的人死？
想起这些逝者，董昭伤感不已，可他还不知道，前方还有两桩噩耗在等着他……
沈青并没有告诉他施瑜卓婷的死讯，选择性的跳过了，而王烈的死，连沈青都不知道……
这个春天，比寒冬还冷。
马车驰骋在湟水谷地中间的大路上，车轱辘声，马蹄声阵阵入耳。撩开车窗，盛春之际的湟水谷地，山脚河边，随处可见烂漫的山花，尽情绽放！
“是花的香味呢，昭哥。”林萍嗅了嗅空气中的气味说道。
“是啊，这才是春天的模样。”董昭答道。
“战火过去了，我们迎来了新生。”慕容幽兰眼中泛起了泪水来。
三人感慨着望向车窗外，山花烂漫时节，谷中花香扑鼻，蜂蝶萦绕。这儿，才是湟水谷地原本该有的样子……这本就该是西陲最美丽的地方！
西陲战事结束，北境也结束了，可是这个春天带给人的伤痛，太多太多了……
当伊宁跟穆追回到堆马山时，发现这儿仍然有一队人马在等着他们。马成带着十几个军士，手里擎着那只海东青，正等候着两人的归来。
伊宁穆追纵马抵达时，马成几人连忙上前相迎。
“大小姐！”
“大小姐！”
马成等人纷纷冲了过来，冲到伊宁马前，将她围了起来。伊宁翻身下马，从马屁股后边取下昝敏那个人头，说道：“昝敏，我已经杀了。”
“太好了！”马成接过昝敏的人头，打开外边包着的布包，看见昝敏那张脸时，脸上弥漫起了愤怒之色。
“这个狗东西，终于死了！”
“死得好！”
“王帅可以瞑目了！”
马成身后的军士们亢奋不已，昝敏死了，他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走吧，拿着他的人头，回去祭奠烈哥。”伊宁用冰冷的声音说道。
“是！”马成答应下来，可他一看伊宁那张煞白的脸，顿时就吓到了，忙问道：“大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赶路要紧，我们回去吧！”伊宁声音依旧冰冷。
她不等马成等人说话，就翻身上了马，直接往南而去！
马成等人连忙骑上马追赶，路上，马成打马靠近穆追，悄悄问道：“大小姐怎么了？我看她好可怕啊……”
穆追脸色铁青道：“我不太清楚，但大小姐身体一定出了事，她现在像一块千年寒冰，我靠近她就觉得冷！”
马成惊愕道：“我也有这种感觉！”
“我们要保护好她，我们速速带大小姐回百花谷！”穆追严肃至极说道。
“嗯！”
马成答应了下来，率领众人追赶伊宁而去！
王烈的死讯还未传开，昝敏的人头也未示众，还有许多人并不知情！但是这两件大事一旦传开，那将会导致整个北境震动！说不定，天，都要变！
伊宁回到古宁关，已是四月初三傍晚了。
此刻的古宁关内外，四处飘白，军士个个披麻，城关处处缟素。街坊两侧哭泣之声如潮，楼台上下哀鸣之音绕梁……
随着王烈的遗体入关，死讯传开，整座关城都陷入了无尽的悲痛之中！
王烈镇守古宁关，已经有十几年了！他在军中的威望，在北境百姓心目中的位置，甚至比苏博还高！他的死，闻者落泪，见者哀伤……
当伊宁一行人提着昝敏的头颅，穿过城门，走入中街，最后进入宁化军军司府内时，整座关城再次震动了！无数将官士兵跟在了伊宁身后，奔向了军司府！
此刻军司府内的帅堂，已经变成了灵堂，而王烈的灵柩灵位，就摆在了这帅堂最里边。
伊宁进入军司府后，将昝敏的头颅往帅堂里头，王烈的灵牌下一摆，朗朗道：“烈哥！昝敏的人头，我给你带来了，你安息吧……”
王烈无法回答她，只有灵牌前的白烛闻风而晃……
随后，伊宁带头下跪，身后跟随而来的无数将校纷纷跪在了伊宁身后，伊宁抬头望着王烈的灵位，两眼不住流泪，她高喊道：“烈哥！你走好……”
身后的将校们纷纷掩面落泪，常春远抬头，噙泪高喊道：“恭送王帅，王帅走好！”
常春远身后的将校们纷纷高喊：“恭送王帅！王帅走好！”
众人齐齐下拜，随后伊宁带头上香，给王烈送上了第一祭。这里，也只有她，有资格上第一柱香。
祭奠完毕之后，常春远看向了伊宁：“大小姐，王帅的遗体，该葬在何处？”
“当然是葬回百花谷。”伊宁毫不犹豫道。
“可是……我们是不是该等朝廷的诏书？”刘焕开口道。
“等什么诏书？烈哥的死，难道不是那个皇帝造成的吗？”伊宁出乎意料的直接吼了起来。
刘焕瞬间变哑巴了……
常春远见状，情知伊宁要发火了，立马给马成使了个眼色，马成立马驱赶着帅堂内的其他人出去了，帅堂内很快就只剩下了几个指挥使跟龚庆穆追。
伊宁看着这些将军，厉声道：“若不是这狗皇帝，逼着烈哥一个月之内消灭昝敏，烈哥又怎么会以身犯险？又怎么会情急之下中了昝敏的暗算？烈哥难道不是皇帝害死的吗？”
众将闻声，一一蹙眉低头。
伊宁环顾着这群将军，不管他们是不是青锋门的人，沉声道：“我不管皇帝会下什么诏书，烈哥的遗体，明日我就带回百花谷安葬！”
“这……我们……这也……”老将赵骋惊的口齿不清了。
“自从北境大战以来，皇帝干的荒唐事还少吗？我们第一次出击，我设计围攻昝敏之时，不就是他下的劳什子诏书，耽误了烈哥时间，最后导致昝敏逃脱的吗？”伊宁冰冷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众将面色如灰，这的确是事实……
“我们在这里拼命，可他给了什么？银子银子是我跟董昭凑的，粮食粮食是瑞王悄悄送的！器械战马都是苏伯伯留下的，他除了下诏书，给了我们什么？”伊宁继续说道。
众将脸色纷纷一绷，这也是事实……
“凭什么我们要他来做这个主？他害的我们还不够吗？”伊宁大骂了起来。
众将大气都不敢喘，帅堂之内一时落针可闻。
“我把昝敏的命给他，他能让我烈哥活过来吗？能吗？苏伯伯已经被他活活累死在了任上，烈哥又被他逼死，这笔账，他逃不掉的！”伊宁的声音响彻整个帅堂！
众人听得伊宁的话，顿时噤若寒蝉。伊宁所言不假，两任北镇元帅的死，跟皇帝的所作所为脱不开关系！
这时，外边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士兵急匆匆跑来，俯身拱手道：“诸位将军，李大人跟李公子来了。”
“哪个李大人？”伊宁问道。
“山西总督李莨，以及李烨公子。”小兵回答道。
伊宁脸上怒气一收，这对父子怎么来了？
李烨就是李麻子，伊宁京中的好友之一。李莨则是高询，华锋那一群人里边的，也是一位忠良。
父子俩走入军司府内，在帅堂里见到了伊宁等人，以及王烈的灵柩。
山西总督李莨脸色很难看，虽然进关城之时就听闻了王烈阵亡的消息，但是到了灵堂内，他愈发惊恐。当看到伊宁那冰冷的脸色时，他心中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来！
“李大人！”
“李大人！”
将军们纷纷朝李莨拱手行礼，李莨朝着那些将军略微一拱手，快步走到伊宁面前，正色道：“贤侄女，你不要做傻事啊！”
伊宁不作声，如同一座冰山一般，李麻子走来，也说道：“宁姐，王帅走了，我们都很难过，事情原委我们也明白，你先不要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