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了一则小故事,发生在港城九龙城寨逃港者的故事。
梧桐山上的泪水,并没有打动到他的心,他的心,已经死了。
用吴成功自已的话来说,他经历的痛,都已经痛过了。他用不着那么关心,毕竟他没有亲人,也不可能再有亲人从深城河的那边来投奔他了。
当人们都赶去梧桐山时,街道上仿佛安静了许多,吴成功就喜欢这种安静,一个人的孤独般的安静。
他是大陆粤省惠城白花乡人,说得更准确一点,他应该是闽南人。他们全家是在12年前跟随母亲逃到惠城的。
吴成功现在还记得,他的父亲,印象中,一个长相魁梧结实、个子高高的人,但却被一群人以右派的罪名给捆走了。
那年,吴成功10岁,弟弟7岁,最小的妹妹才4岁。
吴成功更记得后来的情景:那大约是5月后的一个黄昏了吧,他记得,是1950年的上半年。妈妈正披头散发地对着门口张望,一个人推门进来,吓得妹妹紧紧地搂住妈妈。
“行了!你们去吧。”那人气势汹汹地对吴成功的母亲说。
吴成功的母亲立马抱着妹妹,吴成功也莫名其妙地就牵了弟弟的手,天色昏暗暗。他们跟着自已的母亲走,走啊走。
风在呼呼地吹,刮得路边的草丛发出一声声尖叫,四周冷飕飕的。
他们很快到达了城边的一片空旷地。空旷地周围已经没有人迹,只有几声鸦叫,老树上贴着白纸标语
吴成功父亲的名字上还打了一把大大的红叉叉。
吴成功的母亲猛然爆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原来,就在路边的一丛草边上,躺着一个人。母亲发疯似的朝躺在地上的人扑去,仿佛一头绝望的母狼。
吴成功看清了,躺在地上的人正是他的父亲。他的身旁,流着一大摊血。
“快点,快,就要拉走了!”旁边一个人朝吴成功的母亲吼着。
吴成功的母亲赶快拉着吴成功和弟弟跪下。
吴成功和弟弟都跪了,都哭了。
只有妹妹,好像什么都不明白,只是死死地揪住母亲的衣服,她大概以为她的爸爸还像以前逗过她之后睡着了,惊恐的大眼睛看看自已的妈妈,又看看地上的那个人。
吴成功的母亲把父亲被血浸透的衣服脱下来,换上一件带来的干净衣服。
“行了,行了。”旁边的人吼着,一人拖着父亲的一只手,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把父亲的尸体扔到一架板车上。
有人拖着车走了。
“忠诚!”吴成功的母亲惨叫着。
“爸爸!”
他还记得他们几个和母亲最后的惨叫声。
在吴成功的印象中,自那以后,他们就搬了家,没有在以前那间大房子里住了。
新搬的地方是巷子中的一间小屋,母亲在门口摆了一只茶几,放着一些针线、鞋底。但是,小巷子里也不会安静,有时候会有人进来,把一些信纸类的东西拿给妈妈,要她填写。
有一天晚上,吴成功的母亲突然对正在做功课的吴成功说:“孩子,我们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我们得到另一个地方去。”
汽车在高低不平的公路上晃了一天一夜,停下来了。
妈妈告诉他,到粤省了。这地方,叫惠城。
吴成功的母亲牵着他们的手,走到一个偏僻的山村中,弟弟再也走不动了,要找人家吃饭。
“就是这里吧。”妈妈说。
他们就这样在一个偏僻的山村中住下来。
这儿是惠城的百花乡,成了他们的家。
离开山村二三里地,有一个小学校。吴成功和弟弟便在那儿开始上学了。
有一天,他们放学回家时发现,家里来了客人,一个腿上黑红黑红的男人用甜薯干逗着妹妹,一个胖胖的女人在一旁望着妹妹傻笑。
不知为什么,吴成功恨死了那两个人了。
不到两天,放学回家的兄弟俩就发现,每天都守在门边等着哥哥回来的妹妹不见了。他们的妈妈告诉他们,妹妹跟那两个人走了。
吴成功的母亲喃喃低语道:“妈妈给妹妹找了个好去处,他们是三代贫农。你的妹妹可以一辈子过安生日子了。”
每逢到过年过节,两兄弟还会想着他们的妹妹,希望自已的妈妈能把妹妹接回来。但是妈妈不肯。
离他们很远的一个地方叫淡水,兄弟俩知道,妹妹就在那个地方。
有一天,兄弟俩沿着蜿蜒的山路去找妹妹,让母亲追到半路给追了回来。
母亲狠狠地打了他们两人一顿,叫他们发誓不要再去找妹妹。
吴成功认识,那人不是别人,就是他最恨的,那年到他家来给妹妹甜薯干的那个农民。
回去之后,两兄弟把看到妹妹的事情告诉了母亲,母亲开始是流泪,后来不伤心了,把泪擦干,反而笑了:“你的妹妹有出息了!”
母亲是1960年去世的。临死前,她把两个儿子叫到床前,把所有的事情,包括欠人的钱粮、受人的人情、还有生产队的工分账都交代了兄弟俩后,母亲说:“孩子,妈还有一件事,要交代你们。”
两兄弟热泪横流说:“妈,你放心去吧,我们知道是什么事了。我们不会去找妹妹的。”
母亲点点头,闭上眼睛去了。
是啊,让妹妹以贫农的身份或许还能有好日子过。
没有了母亲的家,仿佛空了。兄弟俩每当下地回来,推开门,第一声,还是叫的“妈”。但是,屋子里空空的,已经再没有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