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人声线和平日差不多,因为一时间的压低显得又轻又柔。
底牌两个字更是显得十分亲和。
“咳……”贺阳猛呛出了几口血。
周祁安并未直接拔出渔叉,反而把对方的衣领往下一拽,内里一层薄红色的衣服粘连着皮肉,根本掀不下来,衣物表面勾勒着金丝的花纹,纹身般覆盖在身上。
如今贺阳垂死之际,衣物纹理的色泽跟着变暗。
“还真是和文物共生了,”周祁安眯了眯眼,“难怪裹得这么严实。”
高领长袖,外面还有一个外套,下水时外套都没有脱掉。
周祁安朝后退了半步,微微歪着头,一双瞳孔清亮。
他认真提问:“掠夺文物来的能力,用得踏实吗?”
嫁衣如今完全寄生在贺阳身上,就像是寄生在体内的水蛭。
贺阳只是定定看着他,眼神充满了仇视。
“鬼市管理员说过,你们是一群响应游戏号召当副本策划的疯子。沉默博物馆也是你们设计的?”周祁安口吻中带着一丝淡淡的不屑:“设计得很一般啊。”
他啧了声:“连你都被我当狗玩。”
捕鲸者协会的成员有一个共同特性:有着浓浓的傲慢。
想要从他们口中套话,必须要先击垮他们,再表现出不屑,才有可能激出来点东西。
一边大学生闻言神情惊骇,副本策划?
传说中的捕鲸者协会,竟然是设计副本的人?那他们岂不是在知道参考答案的情况下共同参与副本!
想起先前在文物世界,周哥说他们是无法抵达新世界的疯子。
大学生强压下快跳出嗓子眼的心脏,下意识朝贺阳看去,只见那裸露在外的皮肤完全不似人类,而是薄如蝉翼的喜服。
所以,他们掠夺了文物的能力后,过分牛逼,被判定为怪物离不开副本了吗?
“不对……”还是没有他周哥牛。
那岂不是掠夺了个寂寞?
被否认了设计能力,又被说像是狗,此刻在大学生‘你好逊啊’的眼神中,贺阳生出一股强烈的怨毒。
“如果……不是,你,你害得我们被裁员,很多副本…早就…完善了。”
一旦让他们彻底完善副本,十条命都不够周祁安死。
周祁安若有所思。
换言之,沉默博物馆的副本当初只设计到一半,捕鲸者协会就被裁员了。
如今副本直接进入公测状态,漏洞的部分只能由协会成员来临时顶上。比如第一个任务辨鬼,为了防止玩家全都是组队进来,掩护鬼的身份,就需要一名成员来假扮玩家,补上这个漏洞。
他们这一批进来时有十几人,其他玩家分批进来时人数估计差不多。
周祁安眯了眯眼,现有活着的玩家中,肯定还藏着捕鲸者协会的成员。
贺阳的气息已经微弱至极,周祁安忽然说:“
图什么呢?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游戏不可能在赐予玩家漫长生命的同时,还保留他们在副本中的特殊身份,任由过度进化的玩家进入新世界。
捕鲸者协会没理由想不通要付出的代价。
只是一句自言自语,周祁安本也没指望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但正当他收回视线,不再看贺阳时,后者竟然断断续续地开口了:“因为,有人会成功。”
“……队长的占卜不会,不会出错,你……”他死死盯着周祁安,“你会拥有一切。”
所以哪怕周祁安曾经有些奇怪的行为,队长也没有过多深究,还和他一起提议让游戏放置圣器。
本以为有机会跟着得到一切,结果这人逆流而上,跑回了原世界,再拿着圣器兴冲冲地杀回来,却害得他们被游戏裁员,这让他们怎么不恨?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放在贺阳身上根本不合适。
他告知原因只是想看结果。
预言和被预言的一方都知道既定结果的时候,命运的走向会不会发生偏颇。
“我等着……”
贺阳猛地垂下脑袋,没了气息。到死他的眼睛都没有彻底闭上,一条浅窄的缝隙中,眼珠当场化开了。
在文物世界内被烧毁的嫁衣,疯狂蚕食着尸体,似乎在尝试修复,只是这点血肉带来的加持杯水车薪。
“占卜。”周祁安轻轻重复了一遍,片刻后,掩下目中深思,他走到大学生身边:“还能坚持吗?我们要先下去。”
谁知道这嫁衣还蕴藏着多少余力,别连吸完尸体又来吸他们。
大学生勉力爬起来:“没事,周哥,我能走。”
断了一只胳膊,好在不影响走和跑。
两人快速从楼上下去,正好有玩家刚进入日升馆,看到他们衣服沾血地跑下来,吓了一跳,又退了出去。
院内空气腥潮。
水井恢复了一开始的清澈。
谁也想不到上来,不用猜也知道沉入井底,永远成为了那些踮脚尸体中的一员。
围绕水井所在的玩家比之前少了很多,大多已经重新开始参观起文物。
周祁安将目光放在了剩下的日昳和夕食馆,不知道沈知屹和上司那边的进度如何。
“要进去吗?”大学生问。
周祁安摇头:“回镇。”
应禹应该有治疗道具,可以避免大学生透支技能。给自己治疗完胳膊后,大学生此刻失血更加严重,让他一个人回去会有危险。
没有立刻行动,周祁安先在原地稍等了片刻。
跟疯子打交道,还是谨慎点好。
防止贺阳有底牌临死反扑,从文物世界一出来,他第一时间用骷髅戒指联系沈知屹。这会儿后者应该已经快要过来和他们集合。
没过多久,一道熟悉的人影从夕食馆走出。
院内人多眼杂,没有办法展开过多交流,双方视线在半空中接洽上后,周祁安直接朝大门外走去。
树下,羊首人正在整理着文创。
听到脚步声,收缩成一条细缝的眼睛动了下,有着明显凹槽的嘴吐出问话:“买文创吗?”
周祁安路过脚步不停:“下次一定。”
邪恶的羊眼睛像是要洞穿青年的背部,好挖走里面的心脏。
“没吃过细糠的。”
周祁安撇了撇嘴。
突然发现,斯先生算是见过世面。
蠢兔子从前天天打圣器的主意,后来又瞄准太岁肉,在面对他体内的五星级鱼目时,还算冷静。再看这羊首人,恨不得把脑袋削尖了捅穿自己的胸膛。
越想越气,周祁安又骂了句:“土包子。”
三个字随风飘进后方。
羊首人后槽牙一紧,差点失手把文创捏碎。
周祁安走到稍远一点的地方站定,沈知屹很快来了,两人并肩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后,周祁安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
沈知屹太安静了。
在通过骷髅戒指听到刚刚自己和贺阳最后的对话,以这人日常的作风,不可能什么都不说。
但现在……
周祁安侧目,余光中,旁边的男人看不出什么表情,不过能从影子观测出对方现在的状态。
影子黑得像是从墨里捞出来一样。
沈知屹在生气。
“生气的点在哪里?”
周祁安细细琢磨,因为贺阳说自己废了只胳膊?可靠着反哺的能量和大学生的修复,现在只剩些皮肉伤罢了。
大学生忽然快走半步,到前面一点的位置,悄悄用口型说了四个字:亲密掠夺。
旁观者清,对于捕鲸者协会和周祁安的恩怨,大学生没捋清楚,但阅读理解能力告诉他,那句‘越亲密的人死亡,掠夺成功概率越高’是关键。
周祁安闻言眨了眨眼,终于反应过来什么。
因为这个?
其实沈知屹应该很清楚,概率问题永远是由游戏判定。捕鲸者协会违背了游戏的意志,才是自己掠夺成功的关键。
沿途,沈知屹愈发沉默。
这一局本就是为了钓出捕鲸者协会,印证文物和这个破协会联系的猜想,但掠夺者路线是例外。
潜意识里,那应该是他和祁安才能走得亲密路线,后者不断杀戮自己的魇体,从他的血肉和灵魂中汲取力量,他们永远密不可分。
然而现在祁安先是受伤,后又宁愿杀了别人,都没有杀自己。
沈知屹仰头。
天塌了。
周祁安:“……”
大鱼吃小鱼罢了,上司都想跑进别人家里吃,这人究竟在想什么?
周围空气陷入了一片寂静。
暴雨后的天空,太阳只露出一角,稀薄的阳光下洒下山间,连成一片片连绵的凉意。
沈知屹暗悔过去没有坚持走掠夺者计划,导致他人捷足先登。
正想着,那双灰白色眼珠中,死水一样的目光忽然动了动。
他诧异低下头。
只见地上的一双影子有了变化。
周祁安不知何时靠近了点,重新生长出的胳膊随着双方距离拉近,乍一看就像是在牵手。
沈知屹怔了怔,尽管只是错位造成的虚影交叠,映入眼底依旧觉得温馨。
黑如墨色的影子颜色浅了些。
沈知屹冷冷盯着自己的化身,没出息的东西。
下一秒,他自己的瞳孔微微放大。
影子更是差点站了起来。
微凉的掌心毫无预兆伸了过来,手指贴合处,又有一股格外温暖的力量在传递。
周祁安竟然化虚为实,主动牵上了他的手。
“在郝会鲨集团,我曾问你……”周祁安缓缓说:“我也选择和你背道而驰了吗?”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才是我当晚最在意的。”
至于什么守门员,捕鲸者协会,都排在这个问题之后。
沈知屹脑海中浮现出那一晚的画面。
——‘你的目标一直很明确,我也一样。’
自己回答完这句话,青年就沉沉睡了过去。
他一直以为,对方并没有听到。
周祁安侧过脸看他,笑了笑。一瞬间,沈知屹只觉得阴风吹在身上如清风碧日,黑漆漆的恐怖山体看在眼里,也是一片青山如旧。
周围低气压没了。
走在前面的大学生觉得不可思议,牵个手一句话就哄好了,好没出息啊。
收起这个危险的想法,他又不动声色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