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爷这边挤不下了,人捞起来可放他们那儿。”戚宝贼兮兮一脸贱样,只道自家借此试探,殊不知别个也有同样心思。
“对外人尚且如此,当不会弃自家兄弟。”赵洪友不动声色暗舒一口气,拱手称叹:“老弟大义叫某钦佩。”
“他若不弃,誓死追随又何妨?”金克木也收起类似心绪,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此一番“各怀鬼胎”,四人不露声色掩饰得极好,也有了想要的结果,各自心满意足。
收获最大的,还属宠渡:一番小九九歪打正着,令金克木与赵洪友更加坚定了追随左右的决心。
这一点宠渡当然不晓得,却知防人之心不可无,陈广往日里尽干些龌龊勾当,就怕被他反咬一口,宠渡不得不多留个心眼,死盯着陈广的一举一动防其作妖,不由略微失神。
及至戚宝让对面人偶将金克木挪到后背,腾出一只手后,当先捡起地上的储物袋扔过来,侧头见宠渡愣神,喝道:“嘿,想啥哩?”
“嗯?”宠渡回过神来。
“总不能白忙活,这姑且算酬劳。”戚宝笑眯眯递上储物袋,贼兮兮一副贱样儿,“你先拿去,兴许用得上。”
“也好,先替他收着。”宠渡心思不在此处,故而未曾细嚼此话,直到之后将出洞府时才明白戚宝深意,当下只接过袋子未作多看,转眼继续盯防。
人偶提着陈广衣领子将人整个拔出来,抖落附于其身的虫子,不意抖得厉害,竟抖出连串怪响。
嘎吱嘎吱嘎——
嘎吱嘎吱吱——
透过残破的裤管,但见两条白花花的腿骨顺势摆荡,其腰腹以下已不见丝毫血肉,关节的磨擦声刮耳揪心,闻者无不肉紧。
“啧啧,”戚宝咋舌摇头,“这都还活着?”
“即便救不回来,死在外头也能剩点肉,总强过在这里朽成一幅枯骨。”宠渡话音刚落,却听另两人语带惊疑。
“是你?!”
“陈……陈广?!”
“又是熟人?”戚宝操纵人偶靠过去,愣是盯着那枯槁的面容辨了片刻才认出来,“还真是……这算现世报么?”
此一行四人中,就属戚宝与吴胜、陈广接触最久,对其了解最多,更坏了二人不少好事,三者向来不对付,不然叩赏之夜宠渡东门邀战时,两边也不至于互呛。
吴胜既死,自然毋庸赘言;如今陈广也遭此惨祸,虽不值得同情,却难免令人唏嘘。
“果然人在做天在看。”
“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啊。”
孰料正感慨着,前一刻还半死不活的陈广猛然发力,“呲啦”一下挣碎衣领,沿着人偶坚实的左膀,跟个猴儿似的吊臂攀缘,待四人反应过来,已然趴在了金克木的后背上!
“弄下去,快弄下……”金克木猛被陈广一手勒在脖子上,“咯——”
“戚兄稳住,稳住。”赵洪友顿觉人偶摇晃,险些一头栽在地上,止不住连声急喝,“快稳住。”
“这货什么构造,都快断气儿了还能这样折腾?”戚宝令人偶叉开两腿双膝跪地,以降低重心维持平稳。
“鬼晓得。”宠渡纵然一早就防着突发情况,但到底不能未卜先知,故而面对眼前一幕也懵了一小会儿,却听陈广吼道:“等你们很久了。”
原是早在宠渡与金乌派争抢金环时,陈广便已得手,却在回程路上遭遇多人埋伏,虽免殒命却身陷沙地,几息间就被虫群将下半身啃食殆尽。
失机在先,又受剧痛的折磨,陈广不敢双手触地,把一身本事只使得三四分,一通挣扎非但没能脱身,反而越陷越深。
诚如宠渡先前所料,正值濒死之际,陈广猛然想起此番所夺宝物中似有小半瓶丹药。
据那石壁上残缺不全的模糊古文所载,此丹妙用无穷,可“肉白骨活死人”,陈广虽难辨其真假,却别无善法,索性死马当活马医,赶忙取丹吞服。
指甲盖大小的一粒入喉即化,浓郁的药力沿着剩下的经脉流转周天,在灵力的刺激下催化出蓬勃生机,顺势下渗,果然循着腿骨长出层层新肉。
叵耐虫群实在凶狠,新肉尚不及长全,就被啃噬一空;旋即再生,又被吃光……如此循环往复,直至药效全失,陈广再服一颗。
好在药力持久,另具明显的炼体之效,故而神丹虽只几颗,陈广却凭此机缘吊命多时,更护得上半身完好。
然不知不觉间,药瓶终究是见底了。
随着最后一粒灵丹的药效渐渐消退,陈广愈发焦躁,冷不丁晃见两道高大人影朝自己飞速奔来。
于是,便有了此前那番垂死乞救的戏码。
“我道是谁,竟是你这死胖子。”陈广大笑着从怀里掏出古朴空瓶来打戚宝,不中,“来得好、来得好,天可怜见。”
耗尽神丹也没能保住双腿,免不得将满腹怨恨乱撒一气,此为新仇;加之旧恨,陈广眼中透出一抹疯狂与决绝,身上的气息轰然暴涨,荡起的灵压绝非炼气境所能有。
“这……”
“丫的几时归元了?!”
赵洪友与戚宝惊诧莫名,宠渡却顾不上搭话,吆喝道:“松松。”
戚宝会意,松了松人偶胳膊。
宠渡翻身上到自家人偶肩上,晃见陈广那边一副决绝神色,心头止不住咯噔大跳:这货别狗急跳墙才好。
正想着,却感那气机忽如退潮般迅速回缩,一圈圈元气涟漪随即翻卷,由外而内朝陈广丹田处飞速汇聚,越来越快。
“他他他、他在逆转真元?!”
“狗日的想自爆?”
“娘希匹。”宠渡也忍不住暗骂,但为免刺激对方却不得不的强压火气,劝道:“好死不如赖活,你何必如此?”
“说得轻松,生不如死的又不是你。”陈广面色狰狞形容扭曲,“反正老子是活不成了,有‘凉城最有价值散修’陪葬倒也值了。”
“你个鸟人。”戚宝气得破口大骂,“亏得胖爷好心搭救,你却恩将仇报。”
“怕了?”
“呸!”
“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个带种的。”
“你他娘的投胎也是牲口。”
“死胖子才投畜生。”
“生犊子没腚眼儿。”
……
这当口,戚宝竟与陈广扯开嗓子对骂起来;金克木双眼翻白脸红筋胀,口中“咯咯”难言;赵洪友则被人偶紧箍着挣脱不开,手脚乱舞跟飞天王八似的,急得哇哇惊叫。
一时乱象频生,又透出几分滑稽。
说时迟那时快,宠渡蹬脚跳起,一记飞鹰扑食稳稳落在另一具人偶上,踩稳双肩蹲下身去。
到了此刻,先前服下的仙豆终于起效,体力总算恢复了三两成,宠渡扣住陈广手腕,朝两遍铆劲儿一扳。
陈广重伤在身,一强弩之末哪里堪受?只觉一股猛力起于腕口、沿手臂侵伐而上,沛然莫御,两条胳膊登时全不听使唤,不由自主便松开了金克木的脖子。
“咳咳……”金克木连呛几口,可算缓劲儿过来,下意识死死搂紧人偶,贪婪地大口喘息着。
“姓宠的——”
“有什么屁去阎罗殿放。”
“逆元已成,”陈广笑得凄厉而不甘,“现在就算拧下老子的脑袋,你也止不住这——”
“真是死不足惜。”宠渡眼见最后一圈元气涟漪行将淡去,心知自爆便在此顷刻间,不敢耽搁,起身蓄力,顺势将陈广撩在半空,攥指成拳轰了过去。
砰!!!
短促的闷响中,拳头击在陈广丹田上,荡起一圈肉眼可见的银白色气浪。
在此瞬间,人偶猛然下沉,双膝陷入沙地三寸有余;若非有戚宝在旁全力维持平稳,就此被宠渡一脚蹬翻。
如此霸道的拳劲,陈广半截身子如何抗得住?当即“哇”一声,口喷血箭侧飞而起,由高到低划出一道狭长弧线,眨眼没入远处无边晦暗中。
隐隐的哀嚎夹杂着咒骂随风飘过,断断续续,难以凭此判断人具体摔在何处。
宠渡可没心思顾及这个,扯身纵跃跳回戚宝那边,促道:“快走。”
“想必这就是吃奶的劲儿了。”戚宝打趣着,催动人偶一前一后大步流星急奔如飞。
“老弟,牛啊。”
“欠兄弟一命。”金克木也回过神来,谢了救命之恩。
“你仨可别贫了。”
“咋了?”
“那家伙明显没死透,只一时被我震散逆元,根本缓不多久。”宠渡不时回望陈广坠落的方向,“趁这会儿赶紧跑,越远越好。”
“如何可能?!”
“那等拳力,他受得了?”
“还记得他先前扔的瓶子么?里面当是某种神丹,那厮必因此强化了肉身,不那么容易破的。”宠渡回忆着轰击瞬间的触感。
此言既出,气氛骤然凝重起来。
另两人蹙眉不言,戚宝一门心思催快人偶,前后没多久,便听宠渡起声暴喝:“冲击将至,各自当心。”
脚下地颤连绵,回望身后,但见一抹炫彩余光勾勒出一朵蘑菇状的烟云,随后传来的巨响震得人耳膜生疼。
三人顿时明了:陈广还是自爆了。
“这混蛋!”
“真是死而不僵。”
“咱们离得远,想来还好。”
“危险还在别处,都仔细了,听我号令。”宠渡心中另存隐忧,郑重叮嘱道。
话音甫落,冲击骤临。
呼啸声中,先一阵狂风卷起沙石扫荡而过。所幸正如赵洪友所言,距离够远致其威势大减,戚宝稳住人偶正面硬抗无碍。
紧随而至的土浪也已式微,同样撼不动人偶。其余三人见状大喜,却听宠渡急道:“金兄,大火。”
不怪另三人无所觉,宠渡也是借神念才看得清楚:被卷起半空的嗜灵虫群密如飞蝗骤雨,铺天盖地斜落下来,堪堪将至。
诚所谓事急从权,宠渡可顾不得那许多,语气免不得重了些,透出别样意味。
一抹不容置疑的坚定。
一抹不容商榷的果决。
同样几个字,若是出自其他喽啰之口,金克木说不得恼羞成怒,但此刻非但不气,反觉得理所应该。
折服于宠渡展露出来实力与洞察,金克木未做多想,电光石火间调运真元注满双臂,并指所向嘭嘭两响,五十步开外猛然燃起熊熊大火。
火分左右,计有两簇,紧随金克木交错挥臂各自飞速延展,于中间融汇成墙;叵耐所剩真元有限,整道火墙只腾起丈许。
“不够、不够。”宠渡眉头微蹙。
“我来助你。”赵洪友一指真元精纯且浑厚,其性属木,对火本有滋养神效,顿使火焰爆燃,几息间不单将整座火墙加厚加宽数倍,更拔至五丈来高。
烈焰滔天,光耀方圆数里,也照亮了漫天黑点。
“原来嗜灵虫就长这德行?确实没见过。”戚宝挠着下巴上的两层肉,“兄弟咋认出来的?”
“老弟洞若观火,金某拜服。”
“谁说不是?”赵洪友与有荣焉。
伴随着连绵的哧哧声,怪异的肉香飘散四溢,嗜灵虫簌簌而落,重者被完全烤焦,轻者蜷曲挣命,少有能如常活动的。
依宠渡之意,四人早一步远远避开,自然未受虫群威胁。伫望片刻后,戚宝操持人偶继续跑路,紧赶慢赶终于抵近沙地边界。
“总算出来了。”
“这一路可比夺宝还惊险。”
“还不到歇气的时候。”宠渡仍自绷紧心弦,“前面山壁洞口众多,我来时未做标记,你几个谁还认得路?”
“兄弟放心,”戚宝笑道,“你看那是啥?”
循着指向,宠渡缩目细观,遥见一片夜光石,氤氲成或大或小的光团。
荧光照耀下,山壁上划痕密布,深浅各异长短不一,想来是戚宝所为,却难窥究竟是何标记。
如此又走了半盏茶工夫,其形依稀可辩,竟是一列列石刻;随着距离越来约近,内中最为醒目的那排字个个斗大如箩,清晰地跃入眼帘。
——“胖爷到此一游。”
“咱家手书。”戚宝嘻嘻道笑,“如何,得兄弟几成风骨?”
“其他先不论,”宠渡撇撇嘴,“字儿是真的丑。”
“哈哈哈……胖爷这叫大巧不工。”
“竟是戚兄手笔?”赵洪友抚掌大笑,“妙极、妙极,都说缘分早注定,这回可巧了。”
“啥意思?”
“我二人也曾留字,就那儿,看见没?”金克木连比带划指了指,“不过为了省事儿,倒是捡了宝兄弟的便宜。”
话间来至洞前,宠渡示意驻足观瞻,果然在戚宝名字两侧见得金、赵二人,姓名,龙飞凤舞各成风骨;与之相较,戚宝笔法歪歪扭扭,的确难看。
江湖儿女历来最爱凑趣儿,当是受此启发,各路人马早前入殿时纷纷效仿,以自家兵器代笔,争留“墨宝”,仿佛在此处压人一头,便意味着夺宝时胜人一分。
其结果,以戚宝等人的手迹为中心,各式各样的笔法构成风格迥异的三圈图文,呈环状朝四周发散开去。
想来一开始人少,下刀相对从容,所以最内层的笔迹相对工整,不外“某某同游”云云。
随着夺宝的人越来越多,中圈所刻除了名或姓,再无其他字样,字迹也凌乱潦草。
到了最外层,便仅剩简单的刀剑划痕了,必是时间仓促却又不舍错过这等热闹,只能借此聊表同游之意。
目力所及,石刻虽则密集,近乎铺满整面石壁,但无形之中却排得高低参差错落有致,故而乍看之下别有意趣。
“嘻嘻!有此成效,不枉费劲吧啦刻半天。”戚宝很臭屁地抹抹鼻尖,“也就你家胖爷,换一般人来,谁能领此风骚?”
“宝兄弟言得是。”
“不啻为一桩胜举。”
“客气客气,你两个也贡献不小嘛。”
“戚兄过誉了。”
“我二人也是托宝兄弟的福。”
“两位兄弟恁会说话,甚合我意呀。”
互捧数言皆大欢喜,拉近了彼此距离,淡去几分“不与为谋”的隔阂,多了些“嗅味相投”的认可,戚宝三人的关系顿时亲近不少。
正是从此刻开始,日后搅得净妖山上“鸡飞狗跳”、令叶舟之流咬牙切齿的“献宝”一党,才算真正地初具雏形。
当然,这又是上山之后的事了。
至于当下,宠渡自也嚼出些许趣味,不过念及此番夺宝之惨烈,只叹悲喜无常生死难测,招呼三人正要开拔,忽感地面震颤不止。
“怎么回事?”
“又地动了?!”
“不对,你们听……”
隆隆闷响随风贯耳,四人循声回眸,远远可见黑暗中先后几团刺目炫光接连闪烁。
一、二……五……
炫光有高有低,或远或近,每每明灭的瞬间都勾描出类似一个轮廓。
蘑菇云团。
显然,又有归元自爆。
不止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