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能?”
左都御史大为震动。
“为什么不可能?以苍天为剑池,以妖魔为剑石,以众生敬仰为最终熔炉,炼出来的方为煌赫四方的天子至尊剑,至于是兰那王还是其他世道匪类,我想父皇应当是不会介意的吧?”
阴萝笑吟吟地反问。
众臣却有些心头发寒,这小东宫前一刻还跟人拜着天地少年春光呢,下一刻就能把人形容成世道匪类。
这是真的不怕宴大人翻脸?
而他们一看,宴大人细腰轻摆,如一束浓丽红柳,为他的阴毒公主栽在剑鼎旁,竟也没有丝毫的动摇。
仙皇李谋袍服洁白,仪容清正,他也淡淡一笑,“吾儿何妨一试?”
“天要我试,我便试!”
她侧过一边的腰,双眼是淬了野望的迫切,“咪咪,吉时要过了!”
她催促道,“快跳呀。”
饶是众臣对宴享又敬又惧怕,此刻也不由得升起几分同情。
宴享也侧着腰,双手交叠,红袖翩飞,深深弯腰,做了一个吉拜,再一瞬,他从红袖露出半张脸,浓黑丽发,雪白前额,以及一双碎光万顷的含情眸,仿佛洞房前被掀了流苏红盖头的新娘。
仿佛他跳的不是剑炉,而是赴一场千山万水的圆满。
“那殿下,我先去火海洞房了。”
竟是毫不犹豫,折腰飞扬,戴着那串长命锁,一跃而下。
那一刹,仿佛万千重楼在神女眼前倾塌,那只经年的血蝴蝶抱着他那仅有的爱意,坠向了无望的火海。
阴萝瞳眸染上一抹殷红。
她在等。
在等一个反转。
从她踏入这场潮海,她便知周围虎狼环伺,人人都想要啖她这一口神女肉,宴享也不会是例外,世间情爱何其薄弱,怎么比得上长生不老的通天之途?换做是她,也不会放弃这唾手可得的时机。
至于那凋零的欢情?
那有什么要紧的,正如帝王坐拥天下,只是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白月光,他事后在牌位前滴上一滴清泪,便是情深似海了,让这一段佳话流放千古,可他照样睡他的后宫佳丽,生他的子孙绵绵。
所以她不信。
何况那是少年人的执妄与渴求,到了今日还能剩下几分?所以她不信他的每一次回眸,每一声情语,每一次叩首。
妖魔居心叵测,谁知道这一次又想骗她什么呢?
但是,他没有出来,直到火海彻底吞噬了那一束纱嫁。
直到那银锁的铃铛声越来越哑。
怎么会还没出来?
这骚猫猫是在骗我的吧?
众人便见那小东宫开始变得急躁,她甚至不自觉咬住了手指头,拔着粉澄澄的指甲盖儿,随后她满脸戾气转向仙皇李谋,“戏目演到这里,也差不多了吧?他还要装多久?”
仙皇李谋却畅快一笑,“还得谢吾儿,替
为父去除这心腹大患!”
她陡然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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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
那一具血肉之躯被砸进了鼎底,火星卷进了喉舌,宴享能清晰感觉到,皮肉被烈烈火焰锻烧着,肺部似乎起了一些火燎子,疼得他难以呼吸,但很快,他连呼吸都不能了,浓烟逐渐覆盖了他的视野。
他伸手往上空捞了一捞。
理所当然的,他什么也没捞着。
他来到这世间的时候,没人欢迎他,他要离开这一日,奸臣焚于剑炉,众生大害已除,用这种除之而后快的盛大声浪,来庆贺他的离去,后人也当记得这他的骂名,想来也不亏吧?
可我。
可我。
我只想。
我只想再牵一牵你的手,像我十三四岁那年,我遇到了青春稚嫩的小神女,我们什么都还不懂,你洗澡,我放风,你睡觉,我当肉垫,我再让你骑一回我的脖子,在人潮汹涌的夜市灯花里,我驮着你去看太平乐的活泼小舞狮。
我还想再买一张甜甜的蜜饵米饼,就铜驼巷那一家柳寡妇做的,她有个嗜甜的小女儿,总是把饼儿做得又甜又酥,你会喜欢的对吗?
想再听你哄我一句生辰喜庆,“大个仔啦,要生生性性,平平安安,乖乖哋啦!”
宴享时常在想,若是那一日,他没有遇见神女临凡会怎样?
或许他饿死在半路。
又或许他会勉强活下来,靠着一腔复仇的热血,他勤勉修了道,又幸运掌了兵,为村人报仇,然后孑然一身,逍遥天地。
又或许他会做一个普通平常的凡夫俗子,他逃离了故土,在新乡隐姓埋名,年纪一到,在邻家婶儿的牵线中,娶了邻家的小妹,她圆嘟嘟的脸庞长着一些褐色小雀星,没有美貌才名,胜在热情善良。
他没那么喜欢她,但也会像个普通男人跟她相守,组建家人,他吃过苦,应当也会勤劳肯干,攒下一笔小家财,让全家人衣食无忧。
再然后,他在老妻跟儿女的哭声中,平静圆顺地躺进四方盒里。
无风无浪,就这样过完一生。
这就是大多数凡种的宿命,也本该是他的宿命。
如果那一日,你没有来见我,像宿命蝴蝶一样撞进我的人生。
“哗棱哗棱——”
极致的疼痛中,他恍惚又听见了铃铛声。
“滴答滴答。”
雨水从天而降,充沛又晶亮。
他睁开了眼,竟是那一条水桃色的小铃铛发带,像年少那般,毛茸茸擦过他的鼻尖。
宴享脸色倏变,嘶哑扯着嗓子,“你,怎么,也,咳咳,跳下来?!”
“快!——快走!!!”
“你会,会被剑炉炼化的——”
她扑在他身上呜呜哭着,破口大骂,“蠢货,蠢货,你不是很运筹帷幄吗,你不是很两面三刀吗,你跳什么剑炉啊,你真以为这能锻出天子剑吗?我都是骗他们的,等他们不察觉,我
就去夺李潜声的天子剑!反正也没规定,要自己锻出来!”
他应当对她说,别哭,你一哭我心都疼了。
可他,却很喜欢她的眼泪,尤其是为自己而落的眼泪。
他要死在她的暴雨里,她的哭丧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