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捐掉几十亿,才能迎来胜利,那么这个胜利不要也罢。”
CDX的画廊主鼓掌的时候,用非常轻微的声音吐嘈道:“如果是我家孩子这么干,我确实要把她关进地窖里,吊起来抽。”
“唉……”
海朝般的掌声,掩盖了他的幽幽轻叹。
“但你说的对,拉里,今天,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打败她了。我们只能像是可怜的蜜蜂围绕着蜂后旋转飞舞一样,嗡嗡的无力的鼓掌。”
前排的艺术大师们,一个接着接个起立,为安娜小姐送上赞叹和喝彩。
甚至包括了布朗爵士。
谁也不知道,这个只当了五分钟时间无限辉煌的艺术君王的男人,此刻鼓掌时的心情如何。
想必是相当的阴郁。
没人想要探究。
大家都很识趣的避开了他四周环绕着的低压气团,留给他一点安静的私人空间。
“走吧,我也该上去了。”
曹轩整理了手中的演讲稿,他挥挥手,拒绝了老杨的搀扶。
“算了,人家坐轮椅的小姑娘,都自己坚持的走了上去,我要还颤颤巍巍,一阵风就挂倒了的样子,岂不显得实在太不中用了呢?”
老先生争强好胜的小孩子性子,又出来了。
他昂了昂脖子。
就迈着四方大步,向着讲台上走了过去。
嘿,还别说。
腿脚还真挺利索的。
曹轩走到阶梯边,稍微等了等,正在一個一个台阶慢慢的走下来的安娜,主动伸出了胳膊。
“讲的真好。小姐,需要我帮忙展现一下骑士精神么?如果还不觉得太老的话。”
曹老中气十足的笑着问道。
下台阶比上台阶更难。
再加上在台上站了那么久,安娜真的觉得自己有点要摔倒了的意思。
她短暂的犹豫了几秒钟。
估计了一下自己和老先生一起滚下去的可能性,又看小老头面色红润的样子。
“谢谢。您比很多人看上去都要年轻。”
她抿嘴的笑笑,也伸出手牵住曹轩表达明显善意的胳膊。
场内又是一阵掌声,闪光灯连成一片。
曹轩看上去像是个干巴巴的老爷爷,但他的身高其实蛮高。
年轻时是标准的香港老电影里常出现的那种上海滩上的高大英挺帅哥。
人老了。
身高会缩,但老爷子背驼的不严重。
安娜也是身材高挑的类型。
再加上她穿的是平底鞋,所以一老一少两代人站在一起几乎一边高,挺上相的。
这一对说不清到底是谁扶谁,谁挽谁的组合。
颇有“东西方艺术届”跨越了70年岁数差的历史性握手的意味,被摄影记者们立刻捕捉下来了这个里程碑一样的镜头。
伊莲娜小姐清楚。
曹轩会来扶自己,更多的只是一种支持她的表态,和体现善意的方式。
两个人只是象征性的走了几步路。
立刻就被等在一边,心脏紧张的都快要停跳的各自的助理和秘书给抢走了。
“小姐,我不应该干涉你的决定,但这么大的事情,您真的应该提前与我,和管家阿德拉尔先生商量一下。”
艾略特秘书搀住安娜的胳膊,顺便递给她一根已经准备好的手杖,在女人的耳边小声埋怨。
纵使是贴身秘书。
她也只知道安娜今天坚持要自己走上主席台,却不知道,对方打定主意,要捐掉上万件家族藏品,并建造一座公众博物馆。
刚刚艾略特和在场的很多人一样震惊和愕然。
“你要这么想,艾略特。”
“每年各种保险、维护,就是一大笔的支出。反正我又从来都没有计划出售它们的。把这些艺术品移交给家族基金会,还能用展出收入覆盖掉日常的养护保险开销,有盈利并吸收捐赠的话,甚至能继续购买新的艺术品。我觉得很划算啊,不是么?盖蒂中心,洛克菲勒基金会,不都是这个模式么。”
安娜笑着调侃道。
秘书小姐不开心,不想说话。
开玩笑。
光是一座大型博物馆的建造成本,就够交多少年的保险了。
艾略特一言不发扶着安娜向着自己的座位走去。
想要围过来的站着的人群们是被分开的海浪,被安娜身上无形的光辉所推开。
“为什么?”
在从布朗爵士身边走过的时候,老绅士的目光空洞的盯着台上,忽然问道。
他的声音轻的好似梦呓。
但是安娜还是听见了,知道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
“您刚刚说每一个辉煌的王朝都会迎来崩溃,但那不是今天。”安娜望着已经重新走向主席台的曹轩,淡淡的说道,“你说的对,今天就是伊莲娜家族的艺术王朝崩溃的日子。却不是能登基的日子。布朗先生,或许某一天你能实现自己的抱负。但很遗憾——”
“不是在这里,不是今天。”
——
“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曹轩看着整座会场里崇敬而热烈的眼神,心中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一生见过无数次相同的神情。
这次不同的是。
他清楚台下的那些眼神不是望着自己,大多数人依然沉浸在伊莲娜小姐震撼的演讲中,无法自拔。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会觉得安娜脑子搭错筋了,败家的无法想象。
唯独已经见过了百年风云起落,老而弥坚的曹轩不这么想。
他猜到那位伊莲娜小姐也许忍心会拿出手里的《油画》股份,用来拉拢艺术界的头面人物。
却没想到。
对方比他想象的更果决,更舍得,气魄也更大。
直接把家族几百年传下来的浩如烟海艺术品收藏,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全都捐掉了。
不是给某些特定的群体,而是面对所有人。
安娜亏了么?
伊莲娜家族本来已经注定是只能抱着成堆金币,逐渐影响力萎靡腐朽的结果。
现在。
直接被安娜盘活了。
她太爷爷影响力的巅峰时期,也没比这强到哪里去。
而哈布斯堡家族那几个现在当赛车手,或者当政治活动家的直系继承人影响力加在一起,都未必有她一个人来的大。
如果影响力是用金钱能买到的。
那么纳尔逊·洛克菲勒(注)就不会在大选中屡次失利,终其一生,始终离总统的至高权力宝座差了一步之遥了。
(注:前美国副总统,历史上连任纽约州长最多的人。不过是搞艺术起家的,曾任纽约现代艺术馆馆长。也是曾经的首富石油家族的继承人。很多政要的回忆录中反复提及,他非常有能力且长袖善舞。但因为家里实在实在太有钱了,是那种超级公子哥般的人物。在重要的政治节点上缺乏果断和孤注一掷赌一把的狠劲。所以死活就是选不过草根出身的尼克松。)
她不过是将家里落灰的艺术宫殿,宣布向公众们开放了而已。
好似金庸武侠里那场著名的“玲珑棋局”,自填一气,随后满盘生根。
至于钱?
十个世纪花不完的钱,和一百个世纪都花不完的钱,对人家的生活来说,又有任何区别么。
而就算手里拿着金山银山,真有谁能遇见到百年后的风云变换么。
能用1.4万件艺术品来重振家声。
大赚特赚。
血赚。
“真有手腕,也真厉害。”曹轩心中只能感慨再感慨。
他又稍微等了等,待场内沸腾的议论声,逐渐褪去,这才缓缓开口:“我突然就觉得自己真的老了。人老了,最显著的特点,就是觉得开始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
“多么字字珠玑的一场演讲啊。要我讲,估计我是讲不出来的。”
曹轩一开口。
场内终于缓缓的平静了下来。
“伊莲娜女士,您把我这个可怜的小老头置身于尴尬的境地,我就像1963年林肯纪念堂前,被安排在马丁·路德·金发表《我有一个梦》的世纪演讲之后登场的那位无助又彷徨的牧师演讲者,磕磕巴巴紧张的连话都说不好,场面简直一片灾难。我每看到一次电视转播回顾,我都替那位先生感到尴尬。”
“不过,幸运的是。我举办的每一个艺术展,每一次演讲,其实都还挺成功的,比想象中要好。因为我有一个秘诀,一个不传之秘。现在,我可以把它分享给大家。”
老爷子神秘的笑了笑,挑挑眉头。
会场里每个人都凝神侧耳细听。
连高古轩他们,心跳都快了一拍,交换了一个火热的眼神。
艺术展可是高成本,高风险,高回报的东西。
一次大展少则上百万的成本。
多的像赫斯特的“葛拉西宫大展”那般光物料人工成本几千万英镑的超级大展,也偶尔会出现。
展览成功了。
所有成本都能翻个倍的回来,艺术家们本人的身价大涨,画廊主赚的盆满钵满,买岛买飞机,自不必说。
可展览失败了,就很让人吐血了。
花几千万办展,请各种名人评论家们来看,结果被骂的狗血喷头。
不仅展览成本亏了出去,里外里一计算,钞票成堆的泼了出去,结果自家摇钱树的身价反而还跌了。
那就真真郁闷的想要吃屎的心情都有了。
多砸几次。
洲际画廊也得破产。
马仕画廊如今的窘境就是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