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君隐隐觉得,墨画这小娃子身上,有一丝丝“大道”的通明,甚至恍然之间,根本不像是个人,而是个秉道而生的幼小神明。
但一晃眼,这种印象又变了。
墨画刚吃完羊腿,一手的油,就往衣服上擦。
仿佛就是个普通的,烂漫的小修士。
一半是道之上的神性,一半是道之下的人性,彼此交错。
黄山君神色恍惚。
墨画却不知道,黄山君心里想些什么。
他一边擦手,一边还在琢磨黄山君说的神明的知识,觉得受益良多,既涨了见识,也拓宽了修道的眼界。
只是这类知识,深奥而繁杂。
很多细节,又有些含糊不清。
墨画一时囫囵吞枣一样听了,还有些“消化”不了。
他将关键的知识,都默默记下,心里琢磨了一会,又问了一些零零碎碎的问题。
黄山君有些神思不属,但也都一一答了。
就这样,直到天色渐晚,霞光泼天,墨画便要告辞离开了。
离开之前,墨画又将一些瓜果、灵肉、酒水交给了黄山君,贴心道:
“山里冷清,杳无人烟,这些供品,你留着慢慢吃,等我有空再来看你……”
黄山君神色复杂。
墨画又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将自己啃干净的骨头,一根一根装回储物袋,而后起身,从供桌上蹦了下去,迈开步子就要往外走,可却被黄山君叫住了。
“小友……”
黄山君声音温和道。
墨画回过头,疑惑地看着它。
黄山君一身白雾,烟气袅袅,寄宿在山神泥塑之中,面容有些模糊不清。
“乾学州界,非久留之地。”
“你在宗门修行,修到筑基后期便离开吧,即便耽搁了些年月,也别超过十年……”
“十年之内……应该还来得及……”
黄山君的声音渐渐低沉,低不可闻。
墨画皱了皱眉,他想问为什么,但见黄山君目光漠然,神色变换不定,便没问出口,而是点头道:
“谢谢山君,我记住了!”
黄山君微微松了口气,拱了拱手,道:
“我便不远送了,小友路上小心。”
墨画站在破庙门口,也拱手行了一礼,这才转身离开。
黄山君坐在泥塑之中,目光平和,遥送着墨画小小的背影远去,就像是在送别自己的“老朋友”。
老朋友?
黄山君一阵恍惚。
自己到底有多少年,没有这种体会了?
白驹过隙,时过境迁,生死流转,神道落魄,自己哪里还有什么“老朋友”?
天机嬗变,今后能活着就不错了……
黄山君又抬头,看了看天,狭长的眸子,越来越凝重。
“这天……越来越暗了……”
“可惜了,肉眼凡胎的人类看不到……”
“我这枯山小庙,断垣残壁,也不知还能不能遮风挡雨……”
深山庙宇中,传来了一声深深的叹息声。
……
墨画离开了枯山,顺路去了趟清州城顾家,找琬姨问了些阵媒炼制的事,又跟顾叔叔打了个招呼,顺便旁敲侧击,问了下火佛陀那笔功勋的进度,最后蹭了顿饭,这才返回宗门。
回到宗门后,墨画趴在桌上,取出纸笔,就开始梳理一下,自己从黄山君口中得知的,有关神明之道的知识了。
阵法是力量,法术是力量,神识是力量。
修道知识,同样是一种力量。
知识广博,可以利用认知差,“坑死”别人。
知识匮乏,有了认知障,那被“坑死”的,可能就是自己了。
因此新学的修道知识,要牢牢记住,多多琢磨,好好总结,从而化为己用,融入自己的修道认知之中。
神明相关之事,庞大而驳杂。
墨画开始在纸上,整理思绪,一点点提升自己的修道认知。
首先是神念存在的问题。
根据与非人的山神,也就是自己的“好朋友”——黄山君的交谈,墨画大概可以推断……
“神念”是一种宽泛的统称。
世间一切无形的意识存在,都可称之为“神念”。
人的神识,妖的妖念,神明的意志,鬼物的鬼念,以及其他一些邪祟的邪念,本质上都是一种神念。
而在墨画迄今为止的修道认知中,“神”与“物”,是一体的。
神不可脱离物而存在。
即便是天生的神明,秉承大道法则,拥有强大而纯粹的神念之力,也是需要“神像”,或是其他寄生之物的。
邪神寄宿的血肉被毁,就需要另寻寄生的肉身。
墨画想了想……
就像那個黑衣头目,被自己以小陨石术轰杀,血肉丧生之后。
他额头上的邪神之眸,就开始脱离宿主,往自己的额头钻了。
邪神尚且如此,更别说其他正统的神明了。
神与物一体,共生共存。
依此推测,一旦神明的本命神像被毁,重则神灭道消,大道尽毁,轻则本源受损,元气大伤。
甚至极端情况下,不得不寄生血肉,化为邪神……
不过这只是墨画目前的推测,事实是否如此,还需要以后有空验证。
而除了神明,世间的神念之物,还有鬼怪。
鬼又与神不同了。
墨画托着下巴,将自己迄今遇到的一些邪祟鬼物,都一一回想,心中印证了一下。
首先是黑山寨,山水道童图中,那个化作道童的青面小鬼。
小鬼是鬼念,寄生之物,是一幅山水观想图。
鬼物有其自身的特性。
墨画的记忆中,还留有一些零碎的片段。
这些片段,是墨画吞噬小鬼邪念后,一一浮现在脑海中的……
深山之中,一个小道童跟着道士学修仙。
道士在看一本奇怪的书,小道童也跟着看,看着看着,两人笑容渐渐诡异,便都想吃人了。
道童和道士勾结,欺骗云游的修士,开始吃人。
吃着吃着,两人便没了人样。
一个变成赤面獠牙的恶鬼,一个变成青面獠牙的小鬼。
后有白衣剑修,踏云而来,一剑斩了道士变的赤面恶鬼。
道童变的青面小鬼却逃过一劫,遁入图中,尘封在道观中……
……
墨画根据黄山君说的神鬼之事,大致推测,这道士跟这道童所看的书,应该是一门魔道鬼修的功法。
两人学了这功法,就成了“鬼修”,身化厉鬼。
所谓“吃”人,应该是“吃”人的神识。
而据黄山君所说,鬼若吃人,必先吃至亲之人……
墨画寻思片刻,觉得甚至有一种可能。
这个道童,其实就是这个道士的儿子。
道士修了鬼功,害怕自己成为厉鬼,第一个就会吃自己的儿子,所以才会把魔道鬼修的功法,给小道童看。
这样“上阵父子鬼”,父子两人,一同做鬼,一起去“吃”别人。
道士是父亲,是赤面恶鬼。
道童是儿子,是青面小鬼。
两人血脉共通,修同一功法,化作的鬼物,也是一脉相承。
后来剑修斩鬼,强大的赤面恶鬼被杀,明显弱很多的青面小鬼,却逃出生天,这也不太合常理。
应该是……
道士化作的赤面恶鬼,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所以以命拖住强敌,让自己的儿子,也就是道童化作的青面小鬼逃过一劫。
明明是恶鬼,倒还有几分……“人情味”?
墨画一怔,有些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还有一点,让墨画很在意。
白衣剑修斩杀鬼物……
能以剑气斩杀鬼物,那这白衣剑修,修的莫非也是……神念化剑之法?
他不会……还是太虚门的某位剑修前辈吧?
墨画张了张嘴,被自己的这个猜测惊到了。
“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墨画皱眉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猜测毕竟只是猜测。
现在赤面恶鬼死了,青面小鬼被自己“吃”了,白衣剑修的身影也模模糊糊,难辨身份,不太好印证了。
不过这也影响不大。
墨画将前因后果,又梳理了一下,微微颔首。
有了神鬼之学的知识,他对山水道童图,化青面獠牙鬼的认知,就清晰明了了许多。
以前一些模模糊糊,不清不楚的经历,因修道阅历见长,知识增加,也都渐渐想明白了。
墨画隐隐有一种,心有灵犀,一点通明的感觉。
观想图之后,第二个邪祟,是南岳城中,尸修张全的那张老祖图。
张全,连通他列祖列宗一大家子,活着的时候是“尸”,死后严格来说,应该算是“鬼”。
只不过死后,显化的模样,是各种“僵尸”。
可这就有一个问题:
“鬼若吃人,先吃至亲之人,那张全的祖宗图里,养的一大家子尸鬼,为何没把张全先吃了?”
墨画皱了皱眉。
张家这一大家子尸修,之所以后代凋敝,只剩张全一人,是不是因为……
被它们的先人“偷吃”掉了?
最后只剩张全一人。
张全再被吃,张家就绝后了。
张家老祖宗这才“高瞻远瞩”,约束族中历代尸鬼,留下张全这一根独苗,延续香火?
还是说,因为张家的“祖宗图”比较特殊?
这张观想图,天然就适合鬼祟寄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