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特意安排给谢浮居住的通明殿,地势偏上,环境清幽,沈寂之前误打误撞来过一次,再来一趟轻车熟路。
他落地时,前庭寂静无声。
独属于凤皇的住处,没有授意,没人敢来打扰。
只有等在殿门口的执昌,几乎在他落地的瞬间,已经迎上前来。
“叔叔。”
又听到这个称呼,沈寂脚下微顿。
执昌也老大不小了。
一只活了一万年的凤凰,怎么张口闭口都是叔叔。
“执昌统领,我已来赴约,请问有何要事?”
执昌扶剑转身:“请叔叔入殿一叙。”
沈寂看他一眼,接着往前。
殿内,谢浮正从窗边走向案前,看到沈寂,他神情不变。
沈寂道:“凤皇。”
执昌等他话落,抬手往早已备好酒宴的座位虚引:“叔叔请。”
沈寂坐下,执昌却没离开,反而单膝点地,双手执壶为他斟酒。
“叔叔请用。”
沈寂抬手接过他递来的酒杯,从他目不转睛的坚持里看出似有若无的期冀,无奈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执昌仍看着他:“如何?”
沈寂敷衍一句:“不错。”
这杯酒灵力驳杂,入口浓烈,咽下后,火烧火燎地辛辣滚涌入喉,余韵悠长。
在仙界喝多了酒性温和的佳酿,突然来这一口,还有些不适应。
执昌却神情稍缓:“此乃叔叔素日爱饮的寄梦醉。”
系统嘀咕:“寄梦醉?这种酒洛凝治病的时候用过,不是妖界的很便宜的酒吗,和玄宸无愆宫里的差远了,执昌叔叔的品味真不怎么样!”
执昌已经又为沈寂斟满一杯,双手奉上。
沈寂看着他,忽地轻叹一声。
执昌微停,问他:“莫非叔叔已改了口胃,我这便换下。”
“不必。”
沈寂把斟满的第二杯再喝尽,才说,“执昌,你说的寄梦醉,今日是我第一次喝。”
原本任由执昌将错就错,是为迷惑傻鸟,认定“王朗”活了九千五百年。
可执昌对“叔叔”感情深厚,这样的顺其自然,可以说是由他误导的欺骗。
按系统的说法,执昌脑部受过创伤,有严重情感障碍的后遗症,即便如此,还是对“叔叔”念念不忘,很能说明执昌的执念。
他还没无耻到为了一己私利,去践踏挥霍这样一份执念。
听到这句话,执昌起身的动作果然停下。
沈寂说:“你找的人或许和我很像,但我不是他。”
执昌面无表情,放下了手中酒壶:“不。”
沈寂见识过他的固执,只说:“你想过吗,如果你坚持把我当成是他,会和你真正的叔叔渐行渐远。”
执昌抬头看向沈寂,斑斓眼中深深倒映着面前的身影。
“不。”他仍道,“你是他。”
沈寂问他:“信物呢,口说无凭,你总要有信物证明。”
执昌慢慢握剑:“叔叔不曾留有信物。”
沈寂又问:“那为何我不记得?”
执昌沉声道:“叔叔记忆有失,我会设法为叔叔疗治。”
沈寂又看他一眼。
这种胡搅蛮缠,很难有应对的办法。
执昌也没再出声。
他双手执壶,低头再倒满一杯,起身退了两步。
沈寂转眼看向谢浮:“凤皇也这么想?”
谢浮也正端起案上一杯满溢的寄梦醉。
他身穿华服,举手投足轻缓从容,姿态是他独有的冷淡。
闻言,他和沈寂对视。
“仙君若非故人,为何气息与故人一般无二。”
沈寂说:“巧合罢了。”
谢浮饮下杯中烈酒。
一句“寄梦醉”,足以令他记起当年场景。
他看向王朗。
这张脸如此熟悉。
他曾亲眼见他身死,也曾决意不再记起。
然而今日重逢,每每与王朗相见,早已淡薄的往事也重回心底,挥之不去。
若在以往,唯有此人,他绝不会疑心。
谢浮垂眸扫过掌中荧光闪烁的玉佩。
“五界中,不会有此等巧合,除非,”
他说着,将空杯放回,仿佛看透人心的银眸也看回沈寂,“你有改换气息之法,足可伪作旁人。”
沈寂:“……”
绕来绕去,又回到这个话题。
系统也说:“宿主,我查了资料,大反派说的是对的,在这个世界,每个人修炼出的气息都不一样,就算死了也不可能出现一模一样的,就像你的世界里没有相同的指纹一样。”
沈寂说:“那这是怎么回事?”
系统也茫然:“我不知道啊,书里执昌没出现过叔叔的角色,全文里也没写过大反派和执昌有过什么九千五百年的故人啊!”
它真的翻遍了资料也找不到相关信息。
可是连大反派都这么确定,它也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
难道是它查漏了吗?
资料里真的没有啊!
而且就算有,道具自动生成的气息也根本和这个世界无关啊。
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气息,怎么会被认错呢??
执昌突然问:“叔叔若有困惑,可否让我一试?”
沈寂说:“你想试什么?”
执昌道:“识海有损,神魂不全,必有痕迹,我愿为叔叔全力疗治。”
沈寂看着他木然的脸,再看谢浮:“今日约见,是为此事?”
执昌握紧金剑,又道:“若惹叔叔不快,作罢也无不可。”
沈寂说:“算了,就按你说的办。”
系统已经确定过,伪装后的一切都是数据随机,和现实没有牵扯,他最不担心的就是在这方面暴露。
执昌似乎正等他答应,听完立刻走向殿内左侧屏风隔断处。
“叔叔请。”
沈寂起身过去,看到屏风后赫然是两个聚灵阵。
执昌显然早有预谋,他也没在意,到聚灵阵前盘坐。
执昌还没动作,只见沈寂对面银光一闪。
谢浮飘然落下,一袭白衣出尘如仙,下摆如飞,散铺四周。
执昌顿在原地,沉默片刻,退了一步,为两人护法。
“闭眼。”
沈寂依言照做。
谢浮抬手掐诀,虚空点向他灵台。
沈寂感觉到温热的灵力如潮涌入,没做抵抗,任他施法。
谢浮阖眸查探。
良久,才缓缓收势。
如潮灵力退出灵台,沈寂问他:“如何?”
谢浮掐诀的手微紧,语气未变:“并无损伤。”
识海神魂无损,灵力运转也毫无异样,并非伪装。
执昌说得不错。
此人便是那人无疑。
他飘身而起,腰间玉佩轻撞,发出近乎无声的轻响。
沈寂睁眼就对上这块玉佩,也抬手撑地起身。
可惜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不在场,否则也能拦住洛凝,至少这块玉佩的来历不会被当众揭穿。
洛凝性格单纯,事后随便给她一个理由,她都会信。
不像玄宸,自从回去,看他的眼神就很不对劲。
傻鸟天生更会多想,不知道又会想多什么。
以他目前的身份,不能解释,也只能放任傻鸟多想。
“你与玄宸交情匪浅,可曾见过他身边的沈寂。”
沈寂不用抬头,就知道傻鸟一定又在找他的破绽,淡淡说:“曾有几面之缘。”
谢浮问:“他现在何处?”
沈寂说:“我与沈寂交往无多,凤皇问错人了。”
谢浮盯着他的脸,稍久,终于转身。
沈寂也走出屏风,转而说:“两位请我来是为帮我疗治,现下我并无损伤,可以放我离开了吧。”
执昌不由跨前一步:“叔叔,酒尚未用完。”
沈寂说:“这壶酒,最好还是留给统领真正要找的人。”
执昌抿唇。
他目送沈寂转身走向门口,彩瞳微黯。
“执昌。”
执昌回身:“陛下。”
“他不曾记起你我,不必强求。”
谢浮抬掌,案上酒杯飘至他指间,斟满的酒水轻晃,溢过指背,无声滑落。
当日初尝此物的滋味也一齐回绕心间,他垂眸看过,闭目满饮此杯。
执昌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辛辣的烈酒入喉。
谢浮再睁眼,门外早已空无一人。
“你我仍记得他,便已足够。”
—
沈寂回到行汤宫时,夜已深了。
他没去打扰洛凝和玄宸,回房修炼到第二天约定时间,才去主殿和两人一起劝说九殷。
让九殷相信伏黎有离魂症没有花费太多精力。
九殷本就多有猜测,听到洛凝的诊断,几乎立时信了五分,之后再听洛凝说出的症状,更是震动,当场要去找伏黎确认。
只是不等玄宸去拦,她又急停,苦笑回身。
“不瞒三位,昨夜父尊便已闭关,尚且不知何时才能出来。”
玄宸皱眉。
封印一事,伏黎嫌疑最大,三界前来魔宫调查,他却闭关不出,若非昨日谢浮亲至,恐怕昨日一面也难以见到。
九殷也自知父尊多有失礼之处,叹道:“还请帝君见谅,一如洛凝仙子所言,父尊近百年来神思不宁,闭关时有发生,并非刻意怠慢,不过也请放心,事关五界大事,我定全力以赴,助诸位查得真相。”
父尊近百年身体愈发不适,需要闭关维持,半月前与昨日为谢浮两度强行出关,已伤了本源真气,今日若再出关,哪怕是父尊,也要元气大伤。
“公主难道没想过,魔尊神思不宁,时常闭关,怎么还会对三界动手。”
九殷闻言,心跳一震。
她转身,看向自进门起便静坐不语的沈寂,不露声色道:“封印一事尚未查明,不知王朗仙君何出此言?”
沈寂浅笑一声,没去拆穿,只说:“魔尊患有离魂症,如果是病,还有根治的可能,如果不是,公主拖延一天,魔尊的病加重一天,到时查出真相,魔尊也要闭关吗。”
九殷眉头微锁。
这王朗的确言之有理。
她自然曾想过,父尊为何如此昏聩,竟对三界动手,今日得知父尊竟身患离魂之症,难免有些慌了手脚,所幸此人一言令她慢慢清醒。
不错。
魔界荣辱,如今皆系于父尊一身,治好这离魂症,刻不容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