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华宫生死一线之际,田恭妃坐在熟悉的窗边,却始终无法让自己走出宫门。
她无法忘记何娘子昨日的羞辱。
——当初跪在我家门口,说为奴为婢也无所谓。
——是啊,我当初就是这么说的,抱着弟弟跪在何家门前,死死拉住何老爷的衣摆,给他磕了无数头,求他给自己一口饭吃。
不然呢?如果不这么做,她又能怎么办?
但凡她生在高门大户,锦绣膏粱,又何至于去求他们?她天生就想求人吗?谁生来就犯贱,想伏低做小,奴颜婢膝?
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
我对你家还不够恭敬小心吗?在何家的这么多年,她天不亮就起床烧灶,给何老爷做饭吃,然后是何娘子、何小弟,他们吃完了再给弟弟,最后的残羹冷炙才留给自己。
寒冬腊月打水洗衣,扫雪砸冰,冻得满手都是冻疮,红得像萝卜,又疼又痒,恨不得砍掉十指。
而月娘呢?她只需要在屋里做针线,帮何老爷调浆糊,最多在厨房里切切菜就行了,偶尔还能含一块饴糖。
说是亲戚,可她做的和奴婢有什么区别?做得慢了,要挨何娘子的痛骂,什么吃白饭的贱人,只知道吃的猪猡,养你不如养条狗……夜里睡不安稳,就怕何老爷或何娘子渴了要茶喝。
他们怕冷不下炕,就要她倒水,有时还要倒马桶、端痰盂。
为你家做了这么多事,还不够吗?
我已经不是你家的奴婢了!为什么不放过我?
极致的愤怒下,又掩藏极致的恐惧。
田恭妃忍不住想,昨天有多少人听见了何娘子的话呢。
她进宫后,身份就和月娘一样了,都是天子妃嫔。女官一样教她们读书认字,一样给衣裳首饰。
她们都有了宫女服侍,不再需要她给月娘端茶倒水。在储秀宫时,女官看见她帮月娘梳头,专门教训她要自尊自重,即便面对高位妃嫔,也要恭敬而不谄媚。
那段时间,她好像短暂地摆脱了某种阴影,和月娘成为了真正的姐妹。
然后……月娘受宠,为贵人、为嫔。
她又一次站到了她身后,像是一个奴婢,而月娘施舍给她的,就是一次两次帝王的临幸。
假如没有怀孕,也许她就认了命,接受自己永远低人一头的人生。
可上天给了她一个莫大的惊喜。
她怀孕了,她生下了皇长子。
谢皇后逝世多年,皇长子和太子有何区别?没有,她几乎就是太子生母,未来母仪天下的人。
这一年多,满宫上下,谁人不对她尊敬有加?贵妃待她客气至极,淑妃和二公主也对她笑脸相迎,鼻孔朝天的太监和宫人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们漆黑的后脑勺。
田恭妃,恭妃娘娘……她终于不是奴婢了。
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自尊。
天空是蔚蓝的,白云是澄澈的,花是芬芳的,雪是纯洁的。
可这一切,在昨天被何娘子全部打碎。
贵妃一定在耻笑她吧?女官们肯定会鄙薄她的卑贱。此时此刻,在宫里的无数个角落,有多少人在笑话她?
只要想一想,田恭妃就浑身发颤,深感绝望。
荣儿说,娴嫔发动了,让她去探望,哪怕做个样子都好。
她做不到。
大郎闹着要去花园,让她陪着一块儿去,她却不敢看孩子的眼睛,抱了抱他,就让奶娘带他离开。
幸好大郎还小,不明白尊卑,否则他听到何娘子的话,也会厌恶她这个母亲的卑弱吧。
田恭妃无法想象,如果自己的孩子也瞧不起她,她该怎么办。
不行,不能让大郎知道。
……让何娘子消失吧。
这个鬼魅的念头一旦萌生,就无法扼制。田恭妃死死拽紧了褥子,在华美的丝缎上留下深深的褶皱。
何娘子死了,就不会有人再提起这件事了。
她被这个想法蛊惑,一时失神。
“娘娘——”荣儿进屋回禀,“宁国夫人来了。”
田恭妃顿时回神,暗暗心惊,她刚刚在想什么?
“快请,”她慌乱地收敛心神,起身迎接,“夫人怎么来了?”
程丹若没和她寒暄:“何娘子在你这吗?”
田恭妃怔怔摇头:“没有,发生什么事了?月娘、月娘还好吗?”
“娴嫔娘娘……”程丹若顿了顿,“不太好。”
小半个时辰前,娴嫔陷入昏迷,无力产子,她便当机立断用了产钳。
幸亏这两年妇产科教学一直没落下,她的产钳技术还算稳定,艰难地夹出了几乎窒息的胎儿。
早产又被憋了老长时间,皇次子的情况非常不好。
浑身青紫,手臂只有她的手指粗细,满脸污秽,不哭不叫,好像一坨死肉。
程丹若抱着他的时候,心都要跳出来了,却不敢拍打,只能小心翼翼地清理掉他的口鼻黏液,轻轻扭耳朵。
新生儿的呼吸几近于无,好像肺部完全无法自行扩充,闷闷地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