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银两,说书先生茶也不喝了,胡须也不摸了,立马上台开讲。
“话说通州一带,因运河之故多船只,有一外来行商,就同人说起旅途中的一桩惊险事。他自南方来,带着一些南洋的新奇物,要到北方卖了,再买些时货,因是头一回行商,无甚经验,便与同乡说好,借他的船一用,利润分他三成。
“这同乡是个秀才,要到山东求学,行囊不多,便只租了客船,加上童子、船夫、活计,统共不过十来人,在运河上是极不起眼的。
“一日夜里,众人如同往常一般早早睡下,可商人睡前喝多了酒,半夜尿急,不得已起身更衣,他走到船尾,刚解开裤带子,忽然闻见了一阵香气。”
下头有人忍不住插嘴:“这是遇见水中精怪了不成?”
“是龙女还是蚌女?”
“你怎知不是个龟公?”
粗俗的笑话惹得其他人纷纷大笑。
说书先生也不生气,慢条斯理地往下说:“他从未闻过这般香甜的酒,比绍兴三十年的女儿红更甘醇,也从未闻过这般香的烧鸡与猪蹄,比宫廷席面还要令人食指大动。商人还以为是哪家富商在办席宴请,转头却见阴影处,一艘小舟正随波沉浮。
“舟上坐着两个人,皆是绫罗华翠,船头不曾挂灯,却有幽幽的荧光,这商人定睛一看,竟然是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他起了好奇心,不曾走开,屏息听两人说话。
“那两位客人一老一少,老人说‘听闻你去年闹了好大的动静,翻云覆雨,天地变色’,少年答‘我受困五百年,一朝得脱,动静自然大了些’,老人又道‘你也不怕老道士听说,再镇压你一回?’,少年笑曰‘我在黄河之际,一翻身便能令其改道,我在长江遨游,一口便能吞下几船的人,好生痛快,怎耐烦在黑龙潭那个小地方屈居?’。”
什么东西,黑龙潭?
正听故事的程丹若豁然一惊,与谢玄英面面相觑。
说书先生还在继续。
“老人叹道‘你作孽太多,才会遭老道士镇压,他必不会放过你’,少年道‘你尽管放心,那老道士决计找不到我,你当我是随随便便投胎的?不妨告诉你,我投身在了一等尊贵之家,真龙之气已遮蔽我的孽毒,待我长成,必要天地失色,日月无光,搅他个翻天覆地,届时,老道士又能奈我何’?
“老人一时无话,默默饮酒。商人听得胆战心惊,赶忙溜了,一夜未睡,直到后半夜,湖面才重归寂静。他大着胆子出了船舱,只见东方一线白下,云层下透出黑色的光鳞,湖面飘着无数残骸,可那既不是鱼虾的骨头,也不是鸡鸭的,而是一个幼童的遗骸!
“商人惊惧大叫,惊醒了旁人,众人看见遗骨,大惊失色,却不知哪来的孩子。直到两日后,船只停泊码头,方听人说,那日有个孩童在河边玩耍,却被一个浪头卷走,不知所踪。”
说书先生讲到这里,就算讲完了,拱拱手,又坐回去喝茶。
客人们议论道:“这么说,那少年竟是一头恶龙?从前被得道高人镇压,如今却逃出生天?”
“我可从未见过这样的记载。”吃花生的老秀才说,“老道士是谁?这孽龙是何来历?”
“这般法力高深的道士,莫非是吕纯阳?”
“黑龙潭又是何处?这孽龙肆虐,各地龙王也不管一管?”
“所谓的‘动静’似乎大有深意,莫非是去年地动?”
……
百姓的生活是极其无聊的,今日又放假,大家都空闲,就着茶水和点心,一句接一接聊下去,很快扯到了一些别有用心的暗示。
比如一等尊贵之家。
比如真龙之气。
比如黑龙潭。
比如地动。
少年的身份呼之欲出了。
这是皇长子啊。
于是,爆点出现了,故事开始了一次传播,这回直接点名——
震惊!皇长子是五百年前,被吕纯阳镇压在黑龙潭的孽龙!
为什么会被镇压?因为大宋的皇运被他斩断了,诶呀,你们记得不,有的人曾经斩过白蛇!
对,那条白蛇肯定是个姑娘家,像白素贞一样,他们是一对恋人。
等等,斩白蛇是汉高祖吧?那又如何,你怎知宋朝皇帝没有斩过白蛇?白素贞就是宋朝人,啊不,妖!
黑龙为了白蛇复仇,颠覆大宋皇室,这次出世难道是……
不会吧不会吧,难道大夏也要……哎,不能再说了!
总之,程丹若第一次听见这故事是三月三,但在清明赦孤之际,又从赵太太口中听了一遍。
彼时,她们在慈幼局为孩子做新衣。
孩子们在外面排着队量身,活蹦乱跳,叽叽喳喳。
她们在室内喝茶,交换八卦。
赵太太别有深意道:“这说法实在古怪,叫人不得不在意。”
程丹若道:“不过是胡编乱造的乡野怪谈。”
“这是自然,你我又不是升斗小民,听风就是雨。”赵太太微笑,“请立储君之际闹出来,就是给人添点堵罢了。”
程丹若也是这么想的。
传闻剑指皇长子,可不曾指名道姓,五百年前翻云覆雨,同现在有什么干系?更不敢说一十八年的地动就是他带来的。
这种就是暗搓搓的影射,如鲠在喉,却又不好计较,因为计较反倒落入圈套,坐实了确有其事。
现在,百姓津津乐道的重点可不算是皇长子是不是孽龙投胎,而是黑龙为白蛇报仇。
因为白蛇传,倒是衍生成了爱情故事,这一点,怕是始作俑者没想到的。
她并没有太过在意,直到夏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