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爽快地送出自己的股份,孝敬了皇帝,那么,朝臣们也得意思意思,别碍着大老板发财。
“可和盐铁一样,特许经营。”崔阁老马上提出对策,其灵活之快,不禁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早有腹稿。
程丹若瞄他,没错过石大伴投注而来的视线。
果然。
崔阁老站队的同时,没忘记给自己捞好处,猜得不错的话,估摸着打算等她离开后,一脚踢开大同的小股东,以及碍事的昌顺号,让宝源号独揽?
然后,其他股份一部分给皇帝,一部分归崔阁老所有?
她揣测着,垂下眼眸,余光却瞟向了杨首辅。
杨首辅咳嗽两声,含糊道:“也是个办法,给长宝暖一个皇商的特许就是。”
言下之意就是,陛下,你的钱我们不管,都算你的,其他不行。
程丹若思索了会儿,倒也理解:但凡钱过户部,杨首辅肯定也有份,不会在这事上和崔过不去。
他们现在是一伙儿的,属于对抗帝王的文官团体,小利益可以不计较。
皇帝见阁臣全都站到一起,明确反对织造局接手,也清楚,这是文官的底线,但面上不露,继续问:“程司宝?”
程丹若流露出明显的迟疑之色。
“有话但说无妨。”皇帝道。
她像是不太好意思,抿抿唇角,才轻声道:“国家大事,臣妇不懂,只将这些年的经验,同各位阁老说一说,若有浅薄之处,还望阁老莫要取笑。”
曹次辅给了她一个台阶:“程夫人不必自谦,我等毕竟未曾经手过毛纺织,还是要你仔细说说。”
“是这样的。”程丹若不疾不徐道,“长宝暖在山西,算独一家生意,然则织娘不过百人而已,哪怕是熟手,五日织一件,一月也不过五百来件,大部分毛衣仍旧来自平民之家。”
她语调柔和,不提问、不质疑、不反驳,虽然身着命妇礼服,但画了淡灰色的浅眉,搭配敷粉后过分苍白的面容,毫无攻击性。
“贫寒人家的妇人女子,每日趁着劳作的空隙,织上两针,手脚麻利的就挣点工钱,家务繁杂,要下地种田的,灶上做饭的,替人洗衣的,只能偷空忙一会儿,为家人织一件御寒的衣裳,好在毛衣最大的长处,就是灵巧多变。
“一件衣裳,差不多要一斤毛线,没钱买,半斤也能做个背心,有钱了,拆了重新做衣。若攒下一些零碎,就织个围脖、手笼、帽子……拆换很便利,和棉衣不同,能满足各户人家的需求,可自给自足。
“此外,做工都是计件,在大同,城里的好说,直接去铺子交就是了,乡间妇人却忙于生计,鲜少进城去,长宝暖每月一天,定点到各个村镇的集市收取。”
无须明说,在场的人都听懂了她的意思。
首先,毛衣不能全靠织娘,这和织布有极大区别,织布能依靠织机,但毛衣更像是刺绣,纯靠人工。
工部就算拿到了营业权,也最多只能做毛线,具体的编织依旧要下放。
但,朝廷有这么多人手到处收毛衣吗?
就算有,这也是对人力的极大浪费。
另外,许多贫寒人家靠毛衣挣钱,一旦官营,他们生计断绝,等于逼人去死。
皇帝沉吟道:“所言在理,毛衣贵在民生,不可因噎废食。”
程丹若心里呵呵,话说得好听,帝王享受的时候,有几个能考虑百姓生活的?刚才也没见提啊。
但不妨碍她飞快拍马屁:“陛下圣明。”
然而,这些问题固然诛心,却难不倒厚脸皮的重臣。
现在重要的是百姓怎么办吗?不是,是权力,以及权力带来的利润,花落谁家的问题啊!
崔阁老不紧不慢道:“程夫人的心是好的,这些事,今后再细说不迟。”
程丹若:“……”草,一种植物。
她看看其他三位,他们都没有说话,显然是同样的想法:如今最要紧的是不让太监把持,其他容后再说也不迟。
程丹若沉默。
片刻后,她装出一副被忽悠到了的样子,重复了遍公式:“臣妇不懂朝政,”原来政治真的无所谓百姓,“一时失言,”无耻还是你们无耻,“还望诸位大人莫怪。”交给你们,四百年后再普及毛衣算了。
曹次辅又递来一个台阶:“程夫人提醒得及时,今后是得多加留意。”
程丹若怀疑他和靖海侯有了默契,顿了顿,又迟疑道:“诸位大人海量,其实还有一事,臣妇不知当讲不当讲。”
既然是君臣博弈,今天,她其实是皇帝的棋子。
所以,帝王也必然需要给予她支持——除非,他已经选择放弃她。
显然此时,皇帝还有点不甘心,玩笑道:“有什么不能讲的,你不是朝廷命官,说错了,难道诸位大人还会笑话你?”
众臣不想笑,但配合得笑了起来。
但程丹若十分严肃:“国家大事,臣不懂,”先说一句防杠声明,而后才道,“然而,方才曹次辅所说,胡人不可信,臣深以为然。”
她道:“这次,布日固德之所以能挑起争端,便是疑虑我朝有意利用羊毛,反制其国的顾虑,方才引来多方支持。”
牵扯到胡人,就牵扯到皇位。
皇帝端正了脸色:“说下去。”
“臣曾旁敲侧击,打探许多胡人的看法。”程丹若道,“他们一方面欣喜于羊毛能交换粮食,另一方面,对毛衣也十分感兴趣。”
曹次辅的眉毛跳了一跳。
她道:“毛衣的编织技术,并非凭空而来,蒙古以西之地的胡人,擅长用毛线编织地毯,在欧罗巴,也有人用这门技艺编织渔网。因此,有些胡人其实十分擅长编织之法,她们的帐篷上常有彩色璎珞做装饰。”
崔阁老坐不住了,质问道:“你是说,胡人也可能学会毛衣的编织?你为何不早些汇报?这门技艺,如何能被胡人掌握?”
他咄咄逼人,言辞锋利。
然而,程丹若刚才各种自谦,口口声声“不懂朝政”,面对他的诘问,却出乎预料地刚硬。